扶不起的法國人 馬克龍盡力了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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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個月了吧,法國的街頭和議會里,為退休制改革一直不停喧鬧。最終還是靠動用憲法第49.3款,不經議會投票再押上政府責任,直接通過這個法案。街上馬上又鬧得嗚呼哀哉。雖然彈劾案以9票的微弱差距未能通過,但民眾並未認栽,街頭抗議繼續如火如荼。

作者:劉學偉,中國社科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員,旅居法國30餘年

從馬克龍(Emmanuel Macron)3月22日的發言看,政府不會低頭。至於上訴憲法委員會?看過往,成功的可能性很低,最後總統的簽署?那不用說。

更詳盡的事態發展,這裏都不談。筆者就是想背景式地描述一下法國的國民性,看看法國這場爭拗何以走到如此不可開交的地步,最後再談談法國的政治前程。

地球人都知道,愛遊行罷工(而且很多時候都是煙火沖天打砸搶級別的),和愛度假一樣,是法國人的兩個標籤。

法國的福利優厚,勞動輕鬆,世所共知。而部分法國人在街頭不斷遊行時,表現得似乎他們是世界上,至少是在西方發達國家中,最遭受痛苦剝削的一群人。本人在此,深不以為然。

法國退休改革使總統馬克龍成為眾矢之的,民望跌至只有兩成多。(Reuters)

因為他們在遊行示威時,從來不會提自己擁有全世界罕有的35小時周工作制和每年5周的帶薪假。前總統薩爾科齊(Nicolas Sarkozy)提倡過的「多幹活多掙錢「(Travail plus, gagner plus.)」,為太多的法國人所不屑。「少幹活多掙錢」、「不幹活也掙錢」似乎才是法國的時尚。「共體時艱」這樣的詞,在法國的詞典中似乎沒有。太多的法國人好像真的不明白,只有像德國、瑞士和北歐國家的人民那樣認真、努力工作,法國才有出路?

去打聽一下法國那些獨立勞動者,比如出租車司機、小店主,問問他們每周要工作多少個小時?每年又度過多少假期?你會赫然發現,他們與那些工薪勞動者不是生活在同一個國度。

我們還可以觀察到,但凡這類爭取福利的遊行,都是清一色的法國人參加。無論哪裏來的移民,都極少參與。當然,依慣例,到了最後的打砸搶階段,那就是以一些特定的族群為主體了。

3月25 日,在法國巴黎舉行的反退休改革的示威中,街上防暴警察試圖撲滅火災。(Reuters)

想要那麼多的福利,錢肯定不夠,怎麼辦?那些人總是想着可以問富人要錢,比如鉅富稅。這個情況有點複雜,因為世界上有太多的國家不收這項稅,比如德國、英國和美國,如果只有法國收而且收得高,就會降低富人投資願望,激發資本外逃。那些聰明的大腦也會向外流失,這種竭澤而漁的做法可能會讓法國的稅基縮小,長遠來看並不合算。而且根據測算,這樣收上來的錢,其實數量遠不及退休制改革後產生的多,畢竟要繳大筆鉅富稅的人是有限的。

相反地,各種慷慨的福利會吸引各地的窮人蜂擁而進,讓法國的福利體系不堪重負。而那些能創造財富的勤勞人則會被這類政策排擠出境,用中國的古話說,就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那些用種種辦法鼓勵勤勞致富不養懶漢的國家如瑞士就像聚寶盆,留下的都是精英。

說句扎心但真實的話:對富人越苛刻,富人就會越少。對窮人太好,窮人就會太多。

筆者一直很遺憾法國怎麼沒有一個與美國類似的技術移民政策。靠着這個政策,自1970年代以來,美國吸收了主要來自亞洲的數百萬科技人才,造就了西岸矽谷的輝煌,為美國延壽50年。

法國的國民性還有過於激情四射的一面,所以才有自1789年法國大革命以來230年間的五個共和國,兩個帝制和兩個復辟王朝。而英國則自1688年光榮革命330年以來,一直都是一脈相承,從無革命的君主立憲。

法國的統治階層甚至老闆集體也的確不善和不愛妥協,有人說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至於現在的馬克龍,此次也是一退再退。比如改革後要很多年才能實現的退休年齡,也從原本擬議的65歲降到64歲,並沒有像歐洲其它國家目前的平均值看齊,更不用說將來了。

希拉克(Jacques René Chirac)似乎是法國最後一位有父親形象的總統。至此以後,大體一蟹不如一蟹。現在的馬克龍總統怎麼着也比奧朗德(François Hollande)強,算是逆轉了這個趨勢。只是他太年輕,大家就只能稱他為小馬哥,天然就失去了好些敬重。

法國總統馬克龍始終認為退休改革是必須做的事,堅持為國家走對的路。(Reuters)

大家都知道,西方現在通行的政治制度是代議民主制。說它是民主,是因為人民的確可以通過定期的選舉來選舉議員甚至總統,從而主導政治運行的大方向。說它是代議制,因為一般而言人民並不能直接決定事項,基本都是由行政長官和議員們代勞的,除非是就一些最重大的問題舉行公投。

筆者必須承認,代議制是一個聰明的主意。因為那些立憲者也明白,如果把太多的事,尤其是直接關係到民眾福利的事,交於民眾自己裁決吃糖還是吃藥,那真是太容易讓這個政府/政體很快就因糖尿病而短壽啊!公投,那就是該國的平均智商在決事呀!

當然這也不能一概而論,還要根據國情。比如,就在法國緊鄰的瑞士,2012年全民公決拒絕把帶薪年假從四周增加到六周。2014年,全民公決否決22瑞郎的最低小時工資。2016年,全民公投拒絕2500瑞郎的普遍收入(瑞郎與歐元現在等值)。所有這些,如果發生在法國會怎麼樣?

其關鍵原因是:瑞士真有一箇中產階級佔多數的橄欖型社會,公民的主體充分理智。而法國社會的橄欖型,如果還在,那也是非常薄弱了。看到街頭那些無時不在的激烈政治表演,真是讓人憂心:溫和中間勢力的主導地位還能維持多久?

至於法國/歐洲/整個西方的中產階級為什麼會越來越少?說來就真是話長了,今次只能免談。

3月23日,在法國巴黎舉行的全國罷工和抗議養老金改革的第九天示威活動中,一名抗議者舉着標語寫着「我要求對馬克龍進行精神病檢查」。(Reuters)

在這裏,筆者還想為馬克龍多說幾句。

這些天,法國人在街上燒馬克龍的肖像,把他比作被法國大革命砍頭的路易十六。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真的覺得他們過分了。

馬克龍是一個有一定政治魅力的人物,這樣的人可遇而不可求。他已經當了6年總統,現年才45歲。比起美國那些七老八十的老政客,他能把國事處理到現在這個地步,已經是難能的奇蹟了。

2017年,馬克龍攜眾望上台,6年來,波折不斷。先是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汽油漲價引起經年的黃馬甲抗議。然後就是延續三年的新冠疫情,直到最近幾個月疫情才緩和下來。馬克龍立馬抓緊時機,推行延宕已久的不能再拖的退休制度改革。

當然筆者並不認為,相當一部分法國人的不滿全無道理或用處。他們的抗爭,也讓政府做出了一些讓步。馬克龍的政府也許沒有做到盡善盡美、恰到好處,但那是不是也太難做到呀?

3月17日,巴黎一場反退休金改革示威者,示威者上演「火燒馬克龍」。(Reuters)

寫這篇文章時,筆者剛聽完了馬克龍的講話,一如推測,他沒有做任何新的讓步,等着走憲法委員會等程序,等着今年年底之前正式生效。不會換總理,不會解散議會,也不會發起公投。他也堅持,街頭的暴力示威並不代表合法多數,合法多數來自選舉(比如彈劾案僅差九票?),一票的多數也是合法有效多數等。當然他也撒出了很多糖豆,請大家接下來和他一起研討。但筆者還是認為,他發言的主旨是合情合理的。法國的退休制度不可能不改革,當家就必須知曉柴米油鹽的價格。無法只管吃喝消費,不管掙錢生產;只發糖,不發藥。

事實上,法國政治最頭疼的問題,並不是什麼退休制度改革,而是總統繼承人問題,或者下一屆的執政黨問題。

馬克龍所在的共和前進黨,是6年前憑藉他的個人魅力在短短一年內攢起來的,個人因素實在太大,和共和黨、國民聯盟等已有數十年資歷的老政黨比韌性,恐怕是遠遠不及。馬克龍任滿離職後,真的是十分難有一個繼承人能夠克紹箕裘,把他的黨維持在一個高水平上。要再贏得議會多數繼續執政,從今天看過去,真的還難以想像。

3月24 日,在法國反退休改革示威一夜過後,巴黎街上一片狼藉,有商店被破壞。(路透社)

除非他繼任共和前進黨主席,另推代理人比如他的第一任總理愛德華·菲利普出面競選總統,才可能讓該黨依然渺茫的繼續執政機會最大化。而且,這還要以馬克龍接下去四年政績斐然為前提。除此,最應當接替執政衣缽的就還是共和黨。但他們現在在議會中僅位居第四,迄今也還沒有出現堪稱一流的強勢領導人。中左的社會黨這個多年的大黨已經徹底式微,無足掛齒了。

那麼,應該代表法國傳統中間勢力參選四年後下屆總統的第一候選人,至少直到今日,還是毫無端倪。

看多年來的政壇勢力演化趨勢,還是中間越來越小,兩極越來越大。比如這一屆國民議會577個議席中,除了總統多數派的250席,第二大黨(88席)就是擁有數十年老資格的、極右的國民聯盟。這個二代勒龐(馬林勒龐,Marine Le Pen )已經成功地去妖魔化,現在有了越來越「捨我其誰」之勢。她今年55歲,作為政治人物正當年富力強。第三大黨(74席)就是極左的不屈黨聯盟,其領袖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今年72歲,廉頗老矣,不知尚能飯否。但他口才極好,顯然是第三候選。

最新民調顯示馬克龍的中間派因反退休改革遭極右派超前,近年成功「去激進化」的極右代表人物馬林勒龐收獲政治紅利。(Reuters)

其實,真的不用說得那麼複雜,本人就想問問法國人,如果現在就選總統,你會選誰?馬克龍不行,還有誰?上次法國人選了個傳統温和左派的社會黨人奧朗德,看起來沒有危險吧?假設他連任成功,法國會比今天好嗎?要知道,他上任後的最大立法成就,是同性戀婚姻合法化。

馬克龍的施政的確還有很多失誤,但他總是在傳統的中間領域搞一些有限度的改革。不像梅朗雄,他若上台,可是要推動第六共和國的,可是要朝着均貧富的方向大步走的!也不像勒龐,她若上台,能不在排斥移民、拆解歐盟的方向上走上幾大步嗎?這兩種情況下,法國將發生的政爭都會是動搖國本級別的。而現在馬克龍的退休制改革,或任何他可能還將推行的其它改革,相較之下,真的都只是毛毛雨。

一想到歐洲第二大國的下一屆選舉總統,很可能會落入極端派的手中,筆者真是心驚膽戰,不寒而慄。但是,有越來越多的法國國民傾向於極左或極右,他們並不覺得危險,而是覺得盼了幾十年,終於快要如願以償了呀!可惜的是,如果勒龐上了台,支持極左的人也不會滿意;如果梅朗雄上了台,支持極右的人也不會舒心呀!至於迄今一直居於主流的中產階級會怎麼想,極端派的擁躉們,恐怕是無心顧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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