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全球民粹主義甚囂塵上?許多人是理性權衡的自然結果

撰文: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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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今世界,不論是中國內地、港台,還是西方社會,民粹主義的盛行具有普遍性,大量反智的聲音不絕於耳,讓不少人痛心疾首。中國內地的狹隘民族主義、極左與美國特朗普(Donald Trump)現象儘管產生背景不同,卻都有強烈的民粹底色。

民粹主義本是產生於19世紀的一個概念,英文為Populism,可直譯為 「平民主義」 或 「大眾主義」,起初不是貶義詞,但經過複雜的歷史變遷和政治觀念形塑,已漸漸與反智、反精英相聯繫,泛指廣泛存在於人民公共生活的非理性面向。

在現代社會,民眾的公共素養、政治參與的理性水平直接影響政治的質量。為了節制民粹主義,提升公民的公共素養,許多國家和地區都進行了長期的努力,比如更高水平的教育普及、傳媒的進步、訊息傳播的便捷化,讓知識、文化和訊息的普及達到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廣度。這既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的知識、文化和訊息平等化的時代,又是知識、文化和訊息空前通貨膨脹的時代。公共輿論場良莠不齊,泥沙俱下,誰有理經常被誰的聲量大蓋過,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屢見不鮮。

2018年12月9日,支持英國脱歐的民眾在倫敦市中心舉行示威遊行,要求當局儘快完成脱歐談判。(Getty)

在許多國家和地區,政治生活與公共輿論場依舊經常籠罩在民粹主義的陰影之中,相當數量的公民都是意大利裔美國著名政治思想家薩託利(Giovanni Sartori)筆下「對許多事情公民沒有什麼看法,僅僅有出自情緒和感情變化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而已」。薩託利曾不無失望地寫道:「讀書識字或許是真正公民的必要條件,但一個人可以受到的教育不錯,對政治卻所知甚少。同理,得體的生活水平是個必要條件,但參政並不隨着財富的普及和增長而有顯著增長——不管是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因此,儘管已經作了一個世紀的努力,看來我們在使冷漠的公民與積極的公民之比向更好的方向改變上,並沒有取得可觀的勝利。若是斷言我們的治療已使普通選民的行為有所改變,未免失之草率。

今天如同過去一樣,民主制度中的公民在大多數情況下並不知道癥結所在,不知道提出了什麼方案以及可能的結果是什麼,他甚至不知道謀取公職的候選人(姑不論政黨)的主張是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民眾認知水平的形成既離不開外部環境,比如家庭、學校、傳媒、社團、政府的塑造,又高度受制於個人自身因素,比如天賦、勤奮、意願、胸懷。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能為民眾認知水平的提升創造有利條件,但不能防止一個人滑向民粹。能不能有一個開放、公平、高質量的外部環境至關重要,但個人因素同樣十分關鍵。

民粹主義在世界範圍內盛行的一個根本原因正是個人因素,其中核心在於自利理性或經濟理性。「理性人」假設不僅適合於經濟學,而且可以用在更廣泛的領域。一個人只要未喪失智能,便可在自利理性的驅使下權衡利弊得失。因為不同人的熟悉領域、思辨能力有所不同,所以不同人對於同一件事有時難免會有不同判斷和傾向,但多數時候都合乎他們各自基於自身熟悉領域、思辨能力的自利理性邏輯。

2017年4月19日,法國極右翼總統候選人,國民陣線主席勒龐(Marie Le Pen)在法國南部港口城市馬賽參加競選集會。(Getty)

將自利理性或經濟理性運用在政治生活和公共輿論場會發現,成為一個對公共問題有真知灼見的專業人士並不符合許多民眾的自利理性或經濟理性。在高度分工的現代社會,如果承認任何人都不是全知全能的基本事實,那麼不難理解,任何人若想成為某個或數個公共領域的專業人士,都離不開足夠長時間的學習和思考。這其實可以視作投資,是需要花費較長的時間和較多的金錢成本。在同等智力水準和勤奮程度的前提下,一個人掌握的知識、訊息越多並且越有質量,必然越有希望對相應領域作出切中要害的專業判斷;反之,如果一個人掌握的知識、訊息有限而又膚淺,侷限於道聽途說,那麼他大概率難以對相應領域作出有深度的判斷。這正是名副其實的專業人士與許多人眼中喜歡縱論天下大事的出租車司機的區別。

不同人為成為對公共問題有真知灼見的專業人士而付出的成本和獲得的收益是截然不同的。通常而言,一個人若能稱得上公共問題的專業人士,無非因為他的職業、他的切身利益、他的興趣與公共問題密切相關,他願意並且能夠承擔為成為專業人士而付出的成本。正因這樣,在現實中,能成為政治生活和公共輿論場的專業人士往往是少數人,要麼從事相應工作,要麼懷有強烈的興趣並能進行長時間的自我投資和具有支撐他成為專業人士的充分資源。除此之外的多數人,因為他們的工作、切身利益、興趣與政治生活和公共輿論場的關聯程度相對有限,而他們又不願或難以承擔成為專業人士所需花費的學習和思考成本,故除非某個公共問題純屬常識理性範疇或政治活動已經到了關乎所有人切身利益的非常時期,不然的話,受自利理性支配的他們往往缺乏強烈動機去成為公共問題的專業人士。

許多人本就不是從事與政治生活和公共輿論場相關的工作,他們要麼缺乏強烈的興趣去成為專業人士,要麼僅僅滿足於當一個鍵盤俠或在社交場合誇誇其談,他們改變政治生活與公共輿論場所換來的收益又會被全體民眾所攤薄,搭便車心理無可避免,而成為專業人士所要付出的成本又未必是他們所能並且願意承擔,故在政治生活、公共輿論場的民粹傾向是相當多人在自利理性驅使下自然而然的結果。世人當然應該去努力減少或節制民粹,但對於許多人因自利理性而滑向民粹有時不必過於計較。一個社會可以去鼓勵人們超越個人得失,提升公民素養,發掘有志於公共事業的德才兼備者,但不能改變許多人因自利理性而滑向民粹的現狀。

當今世界已進入移動網路時代,任何人只要有一部接入網絡的設備,便可以在相當程度上自由發言。這意味着參與政治生活和公共輿論場討論的人群達到前所未有的規模。然而在自利理性的支配下,不同人因階層、職業、興趣所產生的分化,讓相當多的人在不自覺中滑向民粹主義,「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這是讓人憂傷卻又無法迴避的現實。知識、教育的普及,傳媒和訊息傳播技術的發展,開放、多元的政治環境,當然非常有利於一個社會的進步,但在可預見的未來,由於不同人因階層、職業、興趣所產生的分化,民粹主義依舊會是全球範圍內揮之不去的陰影。

既然民粹主義的產生符合相當多人的自利理性,那麼擺脱民粹的有效辦法除了積極創造良好的外部環境之外,一個符合現實的辦法便是在正視許多人的民粹合乎他們自利理性的基礎上因勢利導,通過合理、巧妙的政治體系建構,既可節制民粹主義,又能讓不同人的理性運用在恰當的公共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