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被標籤・三|鎂光燈下的穆斯林 摘下頭巾 她是愛自由的戰士

撰文:葉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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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李芷心第一次對談,是電話中邀約訪問。我問她的名字該怎樣讀。
「你覺得應該點讀?」
「Shan……zeen?」
我嘗試以英文拼出一個巴裔名字。
「你叫我芷心啦!」
一襲黑袍從頭裹到腳,僅露出一雙大眼睛窺探着世界,旁觀者在鎂光燈下憑空想像穆斯林女生的身世,任何標籤都變得理所當然——就如我們在板球場第一次見面,她由耳骨沿着耳珠戴了一排耳環,雙手塗上紫色指甲油,除了一雙灰藍色深邃大眼睛,她跟我對穆斯林保守刻板的印象(說白點就是「標籤」),格格不入。
倒是她對「標籤」有一套理解:「所有標籤都是源自於不理解。」因此率直的她總是當先主動理解的人。
攝影:曾梓洋

李芷心這個中文名字是初中老師為她改的,李姓是因為名字裏的「Ali」,三個中文字並無特別意思,對她卻甚大意義。(曾梓洋攝)

李芷心(Shanzeen Shahzad)到了中四才因為校隊要湊夠人數,開始打板球。以為這項運動是南亞人專屬,原來打板球的香港華人也不少,芷心是港隊第一個巴基斯坦裔女將,之後才有更多南亞女生入隊。她的地道廣東話,也是從板球隊學會。

「大部分隊友不大會說英文,初時很難溝通,我叫她們教我中文,因為學校(地利亞修女紀念學校)沒有學習溝通的中文,所以是她們先教我的。」

「現在我識廣東話,可以對所有不公反抗。」

在非穆斯林眼中,頭巾是桎梏女性的枷鎖,一頭烏髮隨風飄動的李芷心,不願被包裹在傳統思想內。(曾梓洋攝)

芷心過去很少做訪問,她卻用這口流利廣東話娓娓道出身世和故事。25歲的她生於巴基斯坦家庭,有一個妹妹三個弟弟,父母是第二代在港紮根,她從小信奉伊斯蘭教義,戴上頭巾和遮蔽羞體。頭巾自小就是芷心身體的一部分,沒有猶豫,沒有掙扎。

婉轉的問她在香港有沒有遇過不愉快經歷,她直白地吐出我狡猾躲開的兩個字:「歧視嗰啲?」

她側頭細想,找回封藏腦海深處的記憶。13歲時,她到Auntie家作客,在樓下經過時被一名婆婆以粗口指罵,「你唔係香港人」、「你快啲返去啦」。原來世上真有無緣故的恨,小女孩突然被唾罵,天真的心想到底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罵我?我當時很不開心,我走開後就不停流淚,我不想再遇到這些人。」

我的心是香港,但我的血是巴基斯坦。
李芷心

在伊斯蘭社會,頭巾承載着一種價值觀,戴頭巾的女性被認為是虔誠的、與人為善的、端莊的、明事的、耿直的,純潔的,是好母親、好妻子、好女兒與好榜樣。

戴頭巾原本是為保護女性容貌,保持低調,同時提醒自己言行要遵守信仰。惟穆斯林在香港戴上頭巾,變成被注視的異類,但她們要卸下頭巾做自己想做的事,一襲輕紗又彷彿築起了萬丈遠途。

熱愛,按李芷心理解的中文,是精簡一句:「放棄不到的事。」(曾梓洋攝)

家人的反對 「打板球是男生做的事」

她說起曾因宗教遭家人反對打板球,小女生的樂天忽爾四散,眉宇間流露幾分無奈:「我們要包頭、衣著又有限制,他們認為打板球是男生做的事,女生要留在家裏,他們不准我打,曾停過一年。」

那一年,芷心的人生褪了色,被奪走了自主的信念與理想。直至某一天,那片薄紗終包裹不住她的強烈慾望,她向媽媽道出「我個心好想打波」,同樣自小在香港長大的巴裔母親當然明白女兒的抵抗與決心代表什麼:「你去打吧!沒人會再阻止你了,我在你背後支持你,有人指指點點,我會為你責備他們」。

被宗教與膚色定型的她,如何在身處的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曾梓洋攝)

板球令芷心成長為勇敢善良、擁抱自身理想的穆斯林女生,她努力地以最精準用字形容對板球的熱愛:「我第一年開始打板球就入了香港隊,因為我都快(球速),但我剛入隊不太懂打球,所以我覺得波有點硬、打到身都會好痛,那時覺得好難打、好痛,練波都會喊,但好鍾意打,Keep住『忍住忍住』,開頭會難,但慢慢會覺得容易。」

由U19打起,再升上港隊,初入隊時也出現過沒有惡意的圈子文化,她說起自小面對的熟悉畫面時莞爾一笑:「我新來,需要很勤力練習,當時大家一邊、我自己一邊,到後來慢慢大家看到我的努力,便幫我手(陪練)。」豁達大度的她只想記住人們的好,滿足於與好友享受「譚仔」的小日子、夢想與隊友一起打入世界盃外圍賽。

「以前會不開心,但之後發現好多香港人朋友,跟我們也好Close,我想記得這些事,但其他歧視的事,我想忘記。」

選擇只記得好的事,我對她的這句話很深刻,她總是輕描淡寫帶過被歧視的傷痛。正能量不是與生俱來的,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

非黑即白的「南亞裔」標籤,披戴頭巾的穆斯林,大眾在鎂光燈下主觀審視南亞裔女生的身世,她擁有屬於自己的鮮明色調。(曾梓洋攝)

時代的更替 「我希望女生有平台突破」

有了母親的強大護盾,芷心安心摘下頭巾,戴上頭盔於賽場的守護位置作戰,捍衛勝利。她只在節慶、禮拜等傳統活動才披上頭紗與一襲長衣,平日在船運公司上班,因要搬動貨物,她都會穿上長褲。

她說這一代的南亞女生大部分都能穿短袖,但短褲露出雙腿仍是禁忌。「有些人會跟足宗教,當然我也不能吃豬肉,也會守齋戒月。」把長髮外露的她仍是堅信真主的穆斯林,她讓我理解到,原來外人視之為極端的,都可以是選擇。

正能量不是與生俱來的,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李芷心散發的光芒,不會令人忘記。(曾梓洋攝)
我跟隨我的宗教,但都想女生可以有突破的機會。
李芷心

事實上,她從沒想過背棄宗教,追求的也不是這回事。就在我們第二次見面,即是船上「女子會」的那天,我斗膽問她真主對她的意義是什麼。

「宗教令我感到很Peaceful(平靜)。」她放輕語調,柔和的說:「我跟隨宗教,但我都想女生可以有自己的平台去突破,可以做到些什麼、可以去到幾遠、可以為自己的將來選擇。其實現在很多南亞女生,都已經可以出去、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有些教義還是要遵守。」

她仍是那個信奉真主的巴裔女生,只是她學會了選擇,她擁有信仰,也有自己的信念。(曾梓洋攝)

女性的自主 「不再想假如我是男生」

這場「女子會」閒聊,包圍我們的是鱗光閃閃的海面,還有甲舨上分開兩排對唱的南亞女生,她們吹着海風,高唱着我不懂的語言。其中一人見我拿相機,開玩笑問我是不是「Official Photographer」,後來我真成了她們的攝影師,右手執相機拍片,左手幫她們以iPhone拍合照,後來更被邀「亂入」了好幾張照片。

其他香港、英日混血、澳洲等隊友,換上泳衣率先跳入水中,南亞女生不諳水性,都在外衣或長袖泳裝外扣上救生衣,卻不減她們在海上徜徉的樂趣。「我們南亞女生會怯畏一點,因為我們從小沒有學過游泳(露出身體/顯露線條),香港女仔識游水,會大膽點。」怕曬而穿上長袖恤衫的我,頓覺相比她們原來擁有多麼「奢侈」的權利。後來,她看我留在船上拍攝好像很無聊,叫我一起落水玩,我說我不會游泳,她說:「有救生衣嘛!」

其實芷心也不會游泳,但她穿上救生衣後像穿上盔甲般無懼,當其餘隊友玩水上活動,急不可待自如地游到對岸石灘的,是她與數名南亞女生。

作為女性,總被教導要成為某個特定的樣子,但不該為自己的真實身分感到羞恥,我們不盡相同又是多麼相似。(曾梓洋攝)

跳水的儀式 「好驚但我想做」

芷心從甲舨跳下水,像是解開束縛的一個儀式,明明她害怕得很。「好驚,但我想做,突破之後,個心便會覺得我現在已克服了,不怕水,可以在水入面玩了。」芷心小時候很想做男生,在她的國度,男生做什麼都沒人管,「可以打球,又可以出去玩、夜歸」;隨年月漸長,她不再想當男生,因為自主的女生一樣可以做到男生做的事,不該被塑造成某個特定的樣子。

這場「女子會」是芷心在「工作—練習—比賽」、連與家人圍桌吃飯都難的百忙日程中,唯一能與朋友聚會的一天。我帶着攝影機闖入了她的生活,感受到她的「大姊頭」風範,她見我對某女生拿着的飲料包裝感有趣,就二話不說走入船內拿一罐給我,那是一種照顧別人的細膩;也見識到她的熱情、爽直、堅強與果敢,至少坐在船上透過觀景窗被她感染的我,始終不敢下水。

地球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意即我們都只看到百分之三十的風景;學會游泳、夠膽跳入水中,芷心已有抱擁未知的自由和勇氣。

個性堅忍不拔的李芷心,像個漂亮剽悍的女戰士。(曾梓洋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