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即經驗:如何理解身體的語言?

撰文:紀金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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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來輕鬆聊一本著作,日本思想家栗山茂久討論醫學現象的經典作品《身體的語言:古希臘醫學和中醫的比較》。此書談論的一個重要主題是中西醫療行動中關於「觸覺」現象的闡述,他試圖追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中醫理論中「把脈」的「脈」,能否等同西醫的「脈搏」?如果不是的話,那麼中醫理論中的脈是什麼?而所謂把脈,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知覺經驗?

 

《身體的語言》一書。(資料圖片)

在中國古代醫書裡,如何描述以及區分切脈的觸診經驗?依照古醫書的區分,脈有盈、虛、靜、動、滑、澀六種變化,其中盈與虛、靜與動這四種變化,也許可以被現代醫學勉強視為一種能夠量化的範疇;然而滑與澀兩種變化,大概最難以用現代化的方式區分。比方說,在醫書裡對於滑脈的描述是「如盤走珠,如珠滾盤,如荷葉承露」或「流利展轉替替然」;而對於澀脈的形容則是「如雨沾沙」、「輕刀刮竹」。從現代語言的使用方式去看,傳統中醫對於「滑」與「澀」的描述幾乎是文學性的修辭而非科學性的描述。然而,栗山反思:為什麼那些駕輕就熟的中醫師真的能在切脈過程中明確感知所謂的「滑」、「澀」之分?栗山比對西方醫書,發現它們沒有類似的描述和劃分,然而在中醫切脈的問診過程中,「滑」與「澀」卻是相當基礎的脈象。

 

從這個地方切入,栗山茂久從中西醫學的比較,轉入語言哲學的探討。

 

栗山茂久如此分析:當我們觸摸一樣東西時,我們感知到什麼,很大程度取決於我們如何觸摸。中國醫書裡的脈象描繪中有許多特質都是西方醫學毫無所悉的,例如中國的醫生測知滑澀,希臘的醫生卻沒有,這是因為中醫切脈的方式是去感受一種流動的東西,而西方研究中醫經驗的研究者從一開始就忽略了語言本身如何塑造感覺,也沒看到文字在為手指的感受賦予名稱的同時,亦對這種感受產生影響。語言使用的細緻程度,其實決定了我們經驗世界的細膩程度,而這兩者其實就是所謂的文化。

語言使用的細緻程度,其實決定了我們經驗世界的細膩程度,而這兩者其實就是所謂的文化。(VCG圖片)

 

語境中的經驗與行動

 

通過栗山的觀察研究,如果我們將原先只屬於醫療範疇的主題擴大至一般日常生活的解釋時,我們也能體驗到知覺經驗其實是被文化和語言所中介的產物。例如,在喝茶的經驗中,我們對於茶的描述除了「苦」跟「甜」外,尚有「甘」。喝茶,求「甘」味,而一個不懂「甘」味的人,不會被視為懂得喝茶。對於「甘」味的敏感度,往往是初次品茶的人和老手的區分標準。「甘」味雖然存在於茶之中,但假如某個文化僅有「苦」跟「甜」的語詞,那麼茶的「甘」味就不容易成為經驗感知過程中的核心焦點,如此也就形成不了一種相關的品茶文化。

 

我想藉這些例子說明語言和經驗的關係:語言並非一面僅僅只是反應外在事物的鏡子或者表達我們內在情感的一個工具,我認為語言和存在之間的相互關係,可能比我們一般的理解更加動態、更為活潑。語言並非僅是反映或描述經驗,語言同時也捕捉經驗、編織經驗。

 

正如同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John Dewey)的觀點所指出,語言的功能在於指引行動者選取生活實踐中首當關注的核心經驗,然後以核心經驗為運作軸心串連次要經驗,並同時排除其他多餘不相干的訊息,以製作可操控的行動情境。如此說其實無所謂嚴格意義下的眼見為憑,因為我們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實踐領域,每一種眼見都伴隨著相應的有所不見。舉例說,在一個實驗室或工地中,駕輕就熟的老手和生手的分別,在於前者更能有技術地排除不必要的資訊,更老練地串連特定的必要環節,而對後者而言,他的「看不見」其實在於他不知道要看什麼(他目見到的東西太多了)。

因為我們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實踐領域,每一種眼見都伴隨著相應的有所不見。(VCG圖片)

 

經驗,不僅僅只是物理性的知覺感官;意義,也不是在知覺過後,再事後追加上去的主觀評價;而理論,更不是在經驗之外編織的概念框架。不存在沒有理論預設的經驗,而只有不經反思和反覆推敲的理論習慣。仔細分析日常生活的經驗可得知,意義和知覺、框架和經驗往往同時一併給出,難分先後。唯有同時對情境與意義有領會掌握,我們才開始經驗事物。而在這種預先的領會掌握中,語詞本身扮演一個相當決定性的腳色,不僅在於反映經驗或描述經驗,而更加是主動的捕捉經驗、編織經驗。因此,學習一套語言,特別是「術語」或「行話」,意味著我們將自己開放到某種特定經驗場域的實踐中,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沒有所謂理論與實踐的嚴格區分,因為各行各業的術語或行話都同時具有限縮條件、形成結界、動用特定語言聚集實踐經驗,以完成目標的特性。

 

任何理論與實踐都不是徹底開放的,但這絕不構成我們非難理論的理由,相反的,一定的封閉性才能具有針對性,因為理論與實踐要具有針對性,必須開放與其相關的特定經驗。在學院或在生活世界中的各行各業都有他們的特定語言,每個特定語言都在收攝其所針對的特定經驗以構成實踐的行動場域,這讓我想起中國思想傳統有一個古老而日常的語詞用以形容上述語言和經驗彼此交融所構成的現象:「境界」。境界,這個古老的詞彙,原先的意涵其實不像今天我們習慣地理解那樣,只限縮在精神層次的指涉。其境其界,原指在土地與土地之間劃界的起始點。當然,我在這裡重提此事並不是想要將境界的精神性還原為物質性,而是想說明在日常生活現象中,其實精神性和物質性通常是在特定知覺與意義經驗排序中一併給出,所謂的實質性或現實性不外如是,而實質性或現實性的成立,無非是經由特定語言引導知覺經驗後,所形成的具體感知場域,這就是哲學所謂的「語境」或「脈絡」。

 

窮到只剩下一個追求效率的現實

 

最近在網路上,臺灣的基礎教育應該納入多少古文比例的議題,似乎引起大家相當的關注。我覺得自己在這個議題上,絕對不是一個適合發言的人,畢竟這種政策的調整意見,需要的是實質上長期關注並且了解教育環境的有心人,而我實在是很缺乏時局政策敏感度的一頭白堊紀恐龍。我比較在意的是支持削減古文教育的兩條理由,一條是認為古文相較於現代白話文不夠精準,另一條是認為古文教育無助於理解我們眼前的現實。

 

我想,如果從語言哲學的角度切入思考的話,也許可以提供幾個觀點,當然這些說法都有待斟酌。

 

境界,這個古老的詞彙,原先的意涵其實不像今天我們習慣地理解那樣,只限縮在精神層次的指涉。(VCG圖片)

第一,我想我們可以來斟酌一下認為古文不夠精準的這個觀點。我們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可以發現精準本身並不是一個完備的字眼,因為所謂的精準總是針對著一個目的或任務而言。因此,我覺得我們該問的是,什麼樣的社會情境才要那麼要求人凡事精準,卻又常常忽略去追問這是關於什麼的精準。當我們處身在這種社會形態中,應該稍微放慢討論的腳步,思考一下我們是不是不知不覺中,把精準性變成了一種失控的現代神話。因為在這個地方,我們真的可以懷疑所謂的現代生活掩飾了什麼,而不要我們去進一步追問那個被掩蓋的東西。最糟糕的設想是我們這個現代社會其實已經失去追問意義的能力,因此大大小小的生活領域不斷的用效率去掩蓋這個先天不足,如此,現代社會的運轉機制,其實是一台業已失控卻又向四面八方加速運轉的多頭馬車。也許我們不用想的那麼抽象,只要回到生活之中,去感受我們這些年來各種政策的計畫越來越數據化,在這種看似精密的計算下,我們的生活有沒有獲得改善,或是恰好相反,每況愈下?只要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也許我們就會離答案不遠。

 

這也讓我想到在我熟悉的哲學場域裡,過去我們很少對於用字精準產生讚嘆,我們稱讚一個有功力的哲學人的字眼比較多是到位。精準與到位,看起很像,但背後預設的生活世界是不一樣的。我老覺得太過用力重視精準性的看法,彷彿預設了我們原本的生活世界或語言本身是無效率的,因此要用精確的態度割掉那些沒有用的語言贅肉。然而追求到位,背後想像的生活原貌是深奧的、是有重重意蘊和境界的,而所求於一個用字到位的人是他能一筆入魂的提點出入境界的要領精髓。

 

第二,我們可以思考古文教育無助於思考現實的這個通常說法,其實也會被用來指責哲學或其他人文教育的古典訓練。然而,單以多年學習哲學的心得來說,我也從不認為常常思考現實就直接等於很有思考能力,因為這種說法預設的現實只有一種,也認為我們人生的首要目標是認識眼前的這一個現實。這種想法不知不覺的掩蓋了批判現實也是思想的工作,或者說,即使我們不是要從事對於眼前現實的批判,但無論如何,從眼前的現實適度的抽身,去觀看世事全局裡裡外外的文化預設,以至於去思考如何斟酌世局的條件限制,一直是我們人文教育的一個重要任務。如果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要在這一點關懷上用心的話,那麼人文教育淪為企業職前訓練所的譏諷也就不在話下。這時候我們也大可懷疑,所謂的認識眼前事實只不過是與向現實屈服的另一種委婉說法。

 

我們前面談到,每一種語言都築建在一個生活世界的實踐場域,如果這種來自語言哲學的智慧還能告訴我們什麼事,那麼就是要我們提防那些認為語言是用來認識眼前事實的說法。因為這種說法最終可能不經思考而只支持一種主流語言、一種主流世界。然而,明明我們對於現在這個主流社會卻又有那麼多的無奈,所以,如果我們輕易的接受這些說法,也許我們有天就真的只剩下眼下這個讓我們無處可逃的現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