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讀馬克思(三):一個唯物主義者是怎樣練成的?|夏瑩

撰文:激進陣線聯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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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瑩 激進陣線聯萌

 

作者按:


這一節就厲害了,在這一節,夏瑩教授詳述了馬克思選擇伊比鳩魯作為博士論文立足點的現實意義,帶著我們見證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立場是如何建立起來的。

 

唯物主義從來就不是「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的」如此簡單幾句話就能概括完全的。經歷十九世紀的全新發展與沉澱後,唯物主義以一種富有內涵的方式重新進入哲學的視野中。

 

對於馬克思的《博士論文》,要說的話還有很多。在上一回,我曾經說過,這一次我要談談《博士論文》的現實意義。而在我看來,要談到它的現實意義,就不得不涉及一個與馬克思的名字緊密相連,但卻極為複雜的哲學概念:唯物主義。

 

唯物主義(materialism)這個詞,在西方一直以來都不是一個很積極的概念。它在日常生活中被看作是一個享樂主義,它在理論上則意指一些極為粗陋的哲學觀點。

 

但自十七世紀以後,特別到了十九世紀,整個世界哲學都迎來了唯物主義的春天,這期間不僅包括拉美特利的《人是機器》的直白書寫,還有與馬克思同代人的新康得主義代表人物朗格的《唯物論史》的長篇大論,好像一下子,所有人都變成了「唯物主義者」。

 

拉美特利《人是機器》

為甚麼?我想原因並不複雜,因為在此期間,市民社會逐漸在脫離國家成為社會生活的主導,從事物質生產正在或者已經成為了當時人們的主要生活方式。這種時代精神需要一種與之匹配的思想,而這一思想則非「唯物主義」莫屬了。

 

但哲學,本質上是一個理想主義者(idealist)的事業,因此那些不關注idea(理念)亦或者ideal(理想)的理論,很難在哲學上有所建樹。

 

唯物主義就是一種試圖用觀念來言說非觀念的客觀世界的一種學說。這麼一說,大家應該能夠感覺其中包含著理論的紐結。

 

所以哲學科班出身的馬克思在十九世紀中期要做唯物主義哲學,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追根溯源,這個哲學史上最偉大的唯物主義思想的源頭應被追隨到馬克思對於伊比鳩魯的這個研究。

 

2018年,當我們開始狂熱的紀念馬克思的200周年之際,卻忘記了另一個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界同樣頗有影響的人物正好比馬克思小100歲。他的名字叫做路易·阿圖塞,法國人,出生於1918年。

 

路易·阿圖塞(法語:Louis Pierre Althusser,1918年10月16日-1990年10月23日)

對於他的故事,我以後一定會大書特書。此刻先留個空白。

 

在此我忍不住要提到他,只是因為,在我看來,正是這個小馬克思整整100歲的阿圖塞是真正理解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的人。

 

在其晚年有關「偶然相遇的唯物主義」當中重新撿起了馬克思的《博士論文》中涉及的這個人物——伊比鳩魯,同樣指出了伊比鳩魯所謂的原子偏移學說,構築了「一切可能的偶然唯物主義哲學的模子」(阿圖塞《論偶然相遇的唯物主義》)。

 

因為在伊比鳩魯那裡「世界(諸世界的無限性)從clinamen(拉丁文「偏斜」)一產生就開始存在。與無限的平行下落的原子的『原子之雨』(絕對虛空中的雨)相比,那是微乎其微的『偏斜』。

 

這種clinamen是一種『幾乎微不足道的東西』,一種微不足道的東西,無法預先知道它會在何時、在何地產生,但它卻產生了諸世界。」(同上)

 

這一論斷與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對伊比鳩魯的論斷如出一轍。

對於馬克思而言,伊比鳩魯所發現的原子偏斜運動:「正是要超出決定論」(《賀麟全集之馬克思博士論文》,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頁)並且「如果原子不偏斜,就不會有原子的反擊,也不會有原子的遇合,並且將永遠不會有世界創造出來」。(同上,第35-36頁)

《賀麟全集之馬克思博士論文》

不知大家是否能夠感覺到兩段文字的相似性?我想有兩點是不可否認的:

 

第一,原子偏斜帶來的偶然性壓倒必然性,第二,正是因為這種偶然的相遇,世界才被構造出來。

 

說來這半天,如果你不太瞭解古希臘哲學史上這段有關原子論的爭論,相信你對伊比鳩魯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不會有感覺,自然也就體會不到馬克思的創見了。

 

在古希臘的哲學史中,德謨克利特是第一個試圖從事物自身內部來解釋事物的本質、運動、變化的人。

 

這一點在當時其實是一個很偉大的事,因為當時被稱之為哲學家的人雖然都在找世界的統一性,但要麼用一個具體的經驗事物,如水,火等來說明其他一切事物,要麼用一個抽象的概念,如存在,來概括其他事物。

 

只有德謨克利特似乎已經長了一雙顯微鏡的眼睛,看到了事物內部的微觀結構,用一種叫做「原子」的基礎單位來描述事物,因為事物是由多個原子構成的,於是事物的變化都可以通過事物自己內部來加以說明,而這個原子,同時在德謨克利特那裡又獲得一個極為物質性的界定,因此說他是第一個地道的「唯物主義者」的確有道理。

 

比如他認為原子是有體積和形狀的,這個說法就很「唯物」,因為你不能說「存在」這個抽象概念是有體積和形狀的。同時,他還很熱衷討論原子的形式差別,以及原子的地位和次序等等差異。

 

正是這些差別構成了事物之間的差別。

 

但馬克思在此特別對比了伊比鳩魯與德謨克利特在這個問題上的不同看法,對於伊比鳩魯而言,原子有重量,這件從未被德謨克利特所關注的事,突然變得很重要,並且「體積、形狀與重量由於是結合在一起的,則它們的差別就是原子本身所具有的差別。」(同上,第40頁)。

 

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就是說,德謨克利特所說的那些地位與次序的差別都是一個外在於原子的差別,而伊比鳩魯的這些差別卻實際上預設了每一個原子作為一個獨特的個體而具有差別。

 

這兩個觀念的確截然不同。

 

我們舉個例子來說明這一點:面對兩排樹,德謨克利特更多看到的是兩排樹的排列順序的差異,第一排的第一棵樹是楊樹,第二排的第一棵樹是柳樹……

 

而伊比鳩魯則關注兩排樹的每一棵樹所具有的獨特性,楊樹與柳樹之間的質的差異,而不關心它們排列順序的不同。

 

換言之,如果說德謨克利特關注的是原子之間的外在差異,那麼伊比鳩魯所關注的則是原子之間的內在差異。

 

由此,你會發現,如果我們如伊比鳩魯一般尊重每一棵樹所具有的獨特性,那麼我們就可能會進一步認同,每一個樹都應該有自己成長的自我意識,因為它的獨特性,它應該有權利決定自己的成長方向,與成長路徑。

 

的確,馬克思口中的伊比鳩魯就是這樣去描述原子的,於是,因為原子是獨特的,因此它就不一定如德謨克利特那樣大而化之的將原子的下墜僅僅看作是一種直線運動,既然是包含著自我意識在內的原子,原子就有可能自作主張的發生一點偏移。

 

好了,這一點偏移可不得了。因為這種偏移,原子之間產生了相互碰撞的可能性,原子理論就可以用來討論世界的創生運動了。

 

馬克思甚至做了這樣一個類比:伊比鳩魯的這種立場觀點,「在政治領域內,那就是契約,在社會領域內,那就是友誼」(同上,第37頁)

 

這個說法在論文當中,沒有上下文,顯得非常突兀,但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

 

這個時候馬克思已經將一個充滿碰撞與矛盾的原子偏移運動視為人類社會的隱喻化表達。在其中每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獨立個體正是在與其他個體的相互作用中共同構成了馬克思版本的社會起源論。

 

馬克思成長為一個唯物主義者,需要借助於一個入口,而這個入口竟然不是被古希臘普遍認可的唯物主義者德謨克利特,而是這個充滿爭議的伊比鳩魯。

 

更何況這個時候馬克思總是用諸如自我意識的表達方式來描述伊比鳩魯的原子論理論,難怪學界總是認為馬克思的《博士論文》所印證只是馬克思還沉迷在黑格爾思想的實事。

 

但如果換個思路來談唯物主義,我卻發現,其實馬克思從伊比鳩魯的這個入口進入唯物主義才是真正的成就一個唯物主義者的康莊大道。

 

在我看來,唯物主義應該有兩個規定:

 

第一,是我們所熟知的物質第一性的規定,這個規定,我更願意將其概括為客觀性優先;第二,則是被阿圖塞所闡發清楚的,並實際上在馬克思的《博士論文》中已經獲得表達的規定:偶然性對必然性的操控,對決定論的超越。

 

在我看來,這兩個規定對於界定唯物主義,可謂缺一不可。

 

馬克思正是借助於伊比鳩魯的思想而成為一個唯物主義者,儘管這個時候的馬克思滿口說的還是黑格爾式的套話,但顯然他已經為自己預備好了脫離黑格爾的理論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