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澤克的激進思維──「事件」

撰文:陳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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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六四事件,近幾年香港社會所關注的是,悼念它是否還對香港的本土民主發展具有積極意義。然而,為什麼人們不會反問自身為何只能關心本土問題,而往往忽視事件更為宏大的歷史意義?誠然,六四對蘇聯解體至關重要,後者讓福山口中的「歷史的終結」下的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大獲全勝。及後因而派生的兩次世界性金融危機,這些都塑造了我們今天的各樣社會矛盾。對於習慣作社會批判的人文知識界,蘇聯解體更讓一批前共東歐共產社會下的思想家獲得了一個新的批判舞台。在香港,深受青年知識份子界所推崇的其中一個批判理論家,恰恰是利用這個歷史契機推出其巨著《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alogy)而橫空出世的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Žižek)。

齊澤克的背景

 

回看齊氏的覆歷,他可說是今天學術界的東西方「混合體」,從前南斯拉夫的學術背影到法國哲學和精神分析的訓練,齊的思想集合了當今西方知識份子最需要的另類視野。因為不以東歐馬克思主義哲學為博士論文的主調,他被前南斯拉夫的共產政權的學術體制視為異端,因而多年找不到工作;在遠赴法國接受拉康派精神分析(Lacanian Psychoanalysis)的訓練後,卻又完全拋棄精神分析的治療使命,把這門他口中所謂「反哲學」或「比哲學更哲學」的學說完全運用在文化批評上。這樣混雜的學術背景,使齊的學說和文化批判成為今天全球資本主義下西方知識份子的顯學。當西方知識份子越顯得在政治上無能為力,他們越需要一種激進的治療,他們渴望一種「事件」(l'Événement)的出現,而齊澤克的學問正好付合了他們的口味。

《事件》斷症切題卻無法提出可行方案

 

無可否認,《事件》一書為今天活於全球金融危機的人類提供一種對新的社會制度的憧憬;書中透過精神分析的診斷,讓今天人類從欠缺想像的社會困境中解放出來。在齊澤克看來,「事件」並非一種因為今天全球資本主義帶來的種種災難,而退回到那種未被污染的原初和純真狀態,它反而是墮落和 「入世」的真正含意。因此, 他才會在書中對今天所謂西方人所響往的新紀元(New Age)運動進行嚴厲批評。對於這種帶有東方宗教色彩的思想,他一再批評為一種否定欲望的態度。回看今天這種態度在西方社會的流行程度,就能看到西方人面對今天社會中所有失衡的無力感,在他們追求內心平靜和消除欲望的動機背後,反映的只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極致(at its purest)。有別於此,「事件」是那種使人們的視野和生活一去不返的偶然性。因此齊認為,資本主義的誕生才是真正的「事件」,只是現在的人們在回避對「事件」的真正回憶。難怪巴迪歐(Alain Badiou)也曾經說過,真正的共產主義者不是要消滅資本主義,而是要把它還未達成的目標激進地實踐出來。

 

那麼,《事件》一書是否意味今天西方人走到一個意識形態的困局?他們既想超出現有的邏輯,卻又同時在回避一釜底抽薪的方案。然而,看看齊澤克近期對歐洲難民問題的回應,我們不難發現,縱使他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斷症十分切題,但是一旦回到政治現實,他給予的治療也未能一矢中的。這也不能怪他,他始終是站在西方的視野下了解問題,而他一直批評的東方視野(如新紀元運動)也不外乎只是西方視野下的東方形象,而真正的東方歷史(尤其是中國思想和經驗)對他可說十分陌生。正如今年平反六四遊行人數比去年少,即將舉行的燭光記念活動更被新世代批評為「行禮如儀」,某些未經歷過六四的「90後」對六四事件的世界性意義並不感興趣,只只能關注本土也是一種西方視野 - 西方大量理論宣稱宏大敘事(grant narrative)已死。因此,他們寧可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裡,也不願意回看歷史如何被這個他們漠不關心的事情所改變。其實,齊澤克會不會同樣因為被西方視野所局限,正如現在某些香港人一樣,他並不了解自己在去歷史化的(ahistorical)意識形態下所持有那種看待事情的狹隘態度?

齊澤克讓「事件」成了熱門名詞

 

回看齊澤克過去的作品,它們一直也在西方學術界和文化界大有市場,而在華文地區也不乏支持者。他的作品在一些自稱激進左派的人手中變成了聖經,因為他總能從哲學本體論推進到一種激進的左翼立場。在他眼中,西方的左翼也只不過是一堆失敗主義者,一切的反抗也不過是對資本主義的不完善的修補,因為這些反抗從未能使資本主義本身「短路」或崩潰,而這種短路又是所謂的「事件」出現的可能。因此,「事件」現在正成為西方知識界的流行用字。在他2014年所出版的《事件》一書中很明確談到,「事件」一詞涉及舊有社會制度的崩潰和真正改變。簡言之,「事件」就是革新。他在這本小書中宣稱:「事件可以是一種粉碎日常生活的事情、一種激進的政治斷裂、一種新藝術形式的興起或如墮入愛河的強烈情感體驗。在事件之後,一切也不再一樣,縱然並不存在顯然而見的轉變。」

 

因此,曾經有華文傳媒指,憑這部去年的作品,足讓齊澤克拿到今年的諾貝爾文學奬。齊氏在這本小書中能以簡潔而具文學性的文筆來描述什麼是「事件」,恰恰符合一眾要求高級思辯卻又不乏文學性的讀者的口味。對大眾來說,這本小書十分容易上手,可以坐在地鐵上或巴士上看,而且引介了齊氏好友巴迪歐的艱澀哲學巨著《存在與事件》(L'Être et l'Événement) (1988)中對「事件」的看法,更是對活於虛無主義社會的西方人來說熱切渴望的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