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拉岡嫡系弟子霍夫曼:精神分析的實踐 (上)

撰文:莫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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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01哲學特約記者莫修

霍:克里斯蒂安.霍夫曼教授(Christian Hoffmann),法國著名精神分析家,拉岡嫡系弟子,巴黎七大(Université Paris Diderot)教授,巴黎七大精神分析博士學院現任院長,巴黎七大前副校長

編按:提起弗洛伊德—拉岡派精神分析,如今人們第一時間聯想到的可能是它對人文學科,特別是對哲學、文學批評的影響。而長久以來,它在哲學中似乎總是以醜聞的形式出現。英美哲學質疑其科學地位,哲學家波普爾(Karl Popper)甚至認為它是一門「偽科學」;福柯、德里達等後結構主義者則批判其理論中蘊含的泛性論與邏格斯中心主義。當然,也有不少像齊澤克這樣的左翼哲學家,利用精神分析理論進行意識形態批判。

 

但是,精神分析從根本上講首先是一種心理治療的實踐,由奧地利精神科醫生弗洛伊德於19世紀末期創立。作為最早的系統化心理治療實踐,精神分析深刻地影響著出現在它之後的各種心理治療學派。然而,由於全球政治經濟格局的轉變,精神分析治療逐漸邊緣化,被更為「快速有效」的認知行為療法所替代。不過,在英美文化入侵較少的歐洲和拉丁美洲國家,精神分析治療仍有不可撼動的重要地位。

 

如何看待精神分析與哲學之間「亦敵亦友」的關係?精神分析的治療與當今盛行的認知行為療法又有何不同?

 

近日,拉岡的嫡系弟子霍夫曼教授(Christian Hoffmann)在精神分析家楊春強博士的分析室中接受了記者莫修的採訪,與我們分享了他們對這些問題的思考。

精神分析的「哲學」與「反哲學」

 

 

莫:作為精神分析之父的弗洛伊德曾致力於將精神分析區別於哲學,而如今精神分析與哲學之間的界限似乎越來越模糊:它不僅在哲學系被教授,還被用於意識形態的批判。請問您如何看待精神分析哲學化的現象?

 

霍:雖然弗洛伊德並不把精神分析當成一種哲學,但是他本人對哲學有廣泛的涉獵。他深受德國哲學家布倫塔諾(Franz Brentano)的影響,布倫塔諾教他古希臘哲學,帶給他很多啟發。弗洛伊德也是叔本華的讀者。不過,他對尼采有一些畏懼,因為他發現尼采的思想與他的發現太接近了。作為一位十九世紀的科學家,弗洛伊德堅決想把無意識的發現與精神分析納入自然科學的範疇。當時的科學家,如愛因斯坦,也確實比哲學家對弗洛伊德的認識論影響更大,不過,這畢竟是他那個時代的巨人。

 

拉岡則生活在另一個時代,結構主義的時代。結構主義運動把語言重新放在首要位置,比生物學之類的學科更重要。語言學是結構主義的範式,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和德里達都贊同這一範式。正是以語言學為理論工具,拉岡才能夠把精神分析重新建立在話語的經驗中,他認識到精神分析的經驗是圍繞著主體在言說中的分裂——分裂為言說主體(le sujet de l'énonciation)和被陳述主體(le sujet de l'énonce)——而展開的。

 

在結構主義運動開始後,法國和西方哲學逐漸脫離形而上學的傳統。走出形而上學其實是從尼采開始的,他追求的不是像現象學那樣對意識作出形而上的解釋,而是去實現自我。從德勒茲和瓜塔里,到傅柯,他們都深受尼采的鼓舞,繼續探索自我實現的問題,我們因而從結構主義走向了後結構主義和後現代主義。而拉岡因為對語言學感興趣,也追隨了這場運動。這也是為什麼拉岡把精神分析重新歸入人文科學而非自然科學。對於結構主義,拉岡曾有一句頗富詩意的評論:「結構主義的生命和玫瑰花的花期一樣短」。由此可見拉岡對結構主義並不抱有太多幻想。為什麼呢?雖然拉岡和語言學家都把語言看作結構,但和語言學家不同的是,他將主體引入了語言。在他看來,沒有任何一種語言結構不是主體的產物,尤其是無意識的主體。就像他的那句名言說的,「無意識像語言一樣構成」(l'inconscient est structuré comme un langage)。所以我們可以說,拉岡將獨特性的概念(la singularité,採訪者注:也可以理解為數學意義上的奇點)引入哲學體系,他認為,當某個人這樣做的時候,他就成為了一個反哲學家(l'anti-philosophe)。巴迪歐也加入了拉岡意義上的反哲學家的隊伍,某種程度上德里達也一樣。

 

莫:齊澤克可算是精神分析哲學化的領軍人物。您對他有什麼看法?

 

霍:齊澤克是在整個結構主義運動之後才登台的。他主要做的是把馬克思主義和拉岡派精神分析聯繫起來。他也對精神分析作出一些當代的闡釋。他最近剛出版了一本書(採訪者注:Against the Double Blackmail: Refugees, Terror and Other Troubles with the Neighbours),已有法文譯本。這本書很不錯,它探討了當今歐洲人最關心的兩個問題:移民和極端化。後者指的是新型恐怖主義。齊澤克從馬克思主義和精神分析的視角分析了上述兩個問題,得出了有趣的結論。這本書也在分析家中引起討論,他們認為齊澤克很好地闡釋了新自由主義社會中的主體及其存在狀態,他也向我們展示,在新自由主義話語排除主體的獨特性這個問題上,馬克思主義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對其進行批判。

 

莫:在您看來,作為臨床治療的精神分析和作為哲學的精神分析有何不同?

 

霍:當我們從精神分析的視角看待自身或者社會上的一些問題時,我們可以作出不同的回應。我們可以去圖書館尋找答案,這時精神分析理論就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哲學體驗,或者我們也可以進入精神分析的臨床,從自己的無意識中尋求答案。兩者是不同的路徑。精神分析的臨床不同於任何賦予意義的實踐,無論是哲學還是宗教。因為精神分析臨床的目的恰恰是將現有的意義顛覆,從而抵達構成主體命運的獨特性。

無意識:通向另一種知識與另一種認同

 

 

莫:我們知道,新自由主義奉行個人至上的理念,而這裡的「個人」等同於精神分析意義上的「自我」。那麼,精神分析是如何看待「自我」的?

 

霍:拉岡提出的「回歸弗洛伊德」就是從「自我」這個概念開始的。拉岡認為「自我」是意識和理性的領域,因而,自我是一個掌管者,不僅掌管身體,也掌管意義的交流。他還提出「鏡像階段論」(le stade du miroir,採訪者注:stade一詞在法語中既有「階段」又有「體育場」的意思),自我有時會以奧林匹克體育場或者堡壘的形象出現在夢中。拉岡和弗洛伊德都把自我比作身體和精神的堡壘。所以,我們很快可以在精神分析的臨床中發現自我的局限,而這也是我們感興趣的地方。比如,一個強迫症患者會告訴我們,「我知道我的症狀很荒謬」,也就是說,他能夠意識到自己的症狀。然而,理性思考並不能讓這些症狀消失。他的症狀揭示出理性的局限。他因此來找分析家,為了獲得另一種知識,一種理性之外的知識。這另一種知識便是弗洛伊德發現的無意識,他甚至認為無意識才是我們最好的知識。分析者希望獲得關於他的無意識的知識,以便重新組織意義和理解自己的症狀。

 

莫:與「自我」緊密相連的是我們的「身份」或者說「認同」的問題,精神分析對「認同」又有哪些看法?

 

霍:拉岡明確區分幾種不同形式的認同(l' identification)。首先是自我認同,它在鏡像階段的時候形成。當孩子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形象,這個形象就成為了自我的原型(la matrice)和外殼。隨後,通過認同哥哥、姐姐或者其他人的形象,即通過想像認同,孩子以自己最初的身體形象為內核,發展和建立了他的自我。這是第一種的認同,對理想自我(le moiidéal)的認同。拉岡非常明確地將它區別於另一種認同,即符號性認同,也就是主體對他者的某一特徵的認同。這裡的他者可以是具體的人,也可以是類似於價值觀的抽象概念。比方說,我可以認同我的國家推崇的某種理想,把它作為我存在的意義,一輩子投身於這個理想。這就是一種符號性認同,也就是弗洛伊德說的對太一痕跡(le trait unaire)的認同。

 

如果主體停留在對形象的認同中,無論是自身的還是他者的形象,那麼他就會不停地尋找下一個更理想的形象,並且認同於這個形象。從一個形象到另一個形象,對形象的認同是無止盡的,它會讓主體離自己越來越遠,就像有些病人說的,這種認同把他們變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人。那麼,我們如何才能讓想像認同停下來呢?只有通過符號認同,因為它指向的是自我理想(l' idéal du moi)。主體通過認同他者的某種特徵,從而形成某種理想,這個理想能最終帶領主體超越對形象的自戀式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