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畑勲:《再見螢火蟲》與民族主義的傷痕

撰文:Alt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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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們講到吉卜力製作室,我們總是會先想起宮崎駿。這也無怪,因為吉卜力製作室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出自於宮崎駿之手。也許是因為宮崎駿的陰影太廣,我們也很容易會因此而忽略了吉卜力製作室的另一員猛將——也就是常年擔任宮崎駿製片人,藝術成就同樣極高的監製,高畑勲。

高畑勲導演

在動畫之外,高畑勲也是作家。他曾經撰寫過畫作評論,例如《來自一張畫》(一枚の絵から)就是他談論六十幅古今中外的名畫的散文集。在動畫作品之外,他最著名的主張大概是來自《十二世紀的動畫:從典藏繪作裡發現能成為電影及動畫的靈感》,主張現代日本動畫的來源能追溯到十二世紀的日本古籍《鳥獸戲畫》。

《鳥獸戲畫》一例,圖為兔子與青蛙正在追逐猴子小偷

但是,高畑勲最為人熟悉的,還是他的動畫。要認識高畑勲,最好大概就是從高畑勲最有名的作品《螢火蟲之墓》談起。

《再見螢火蟲》與民族主義

《再見螢火蟲》(火垂るの墓,或譯《螢火蟲之墓》)的成型是一場意外,是一部充滿著波折的作品。《螢火蟲之墓》是在尚未完成,仍有片段留白的狀態下上映——一般來講,動畫假若未完成,大多數都會押後放映。會以未完成的狀態放映,在日本動畫史上可謂絕無僅有的少數例子。

而最重要的是,《螢火蟲之墓》(當時跟《龍貓》一起兩票同映——也就是憑一張票連續觀賞兩部電影),票房並不理想。《螢火蟲之墓》的失利和不順,既導致了高畑勲短暫退下火線,也導致了吉卜力為了收回失利而開拍《魔女宅急便》。

《再見螢火蟲》電影海報

縱使《螢火蟲之墓》並不是一部很成功的商業作品,它卻很大機會會是日本動畫史上最嚴肅和最深刻的一部作品。

《螢火蟲之墓》改編自野坂昭如的同名小說,以二戰末期的日本作為舞台,講述男主角清太在神戶空襲以後,帶同妹妹節子四出逃難,迴避戰火。最終,兩人皆因為過於衰弱,無法抵受戰時殘酷的社會環境,分別死去。

《再見螢火蟲》原著小說,作者是野坂昭如,收錄於《美國羊栖菜・再見螢火蟲》(アメリカひじき・火垂るの墓)合冊

《螢火蟲之墓》描寫的主題雖然關於戰爭,但作品對戰爭的描寫,並不僅僅是關於美軍怎麼轟炸城鎮殺人等等片面的描述,而是在於戰爭的殘酷,與及這種殘酷所引申出的無能感。

男主角清太的母親在電影開場之際,正正是因為神戶空襲,重度燒傷;但戰爭殘酷的地方是,縱使清太知道遠方的醫院可能可以救活母親,但戰爭時期,清太不可能把傷重的母親送到遠方的醫院,因此他無能為力。他所能作的,就只是短暫欺騙未知母親已死的妹妹節子。

類似的無能感在電影的後半亦很清楚可見:節子營養不良,清太猛向醫生索藥,但醫生只是默默重複營養不良的診斷,暗示節子的狀況難以改變。

營養不良的節子(《再見螢火蟲》劇照)

在高畑勲的描寫底下,戰爭時期的日本人是一群陷入矛盾的無能者。他們活在無能,卻拒絕承認自己的無能,繼而將這種無能寄託在「戰爭」、「社會」、「天王萬歲」等等虛無縹緲的口號。當角色無法解決問題,他們轉而將自己的無能發洩在他人身上,以民族的大義作為藉口,指責他人。

當清太投靠叔母,叔母轉而將清太母親遺留下來的和服,轉賣成白米。但當清太等人希望吃米,叔母卻屢次責罵清太和妹妹節子「未有為國家工作」,是「一整天遊手好閒」的人們,藉此批評兩人毫無戰爭的意識。

說這番話的叔母同樣是「未有為國家工作」而「一整天遊手好閒」。但叔母卻將自己的無能——不管是無法獲得糧食的無能,還是自己對國家沒有貢獻的無能——轉而發洩在清太等人身上。「國家的未來」成為了叔母用以投機取巧,並壓榨清太與節子的藉口。象徵著日本人身份的「和服」,卻由此被求生的叔母典當,豈不諷刺。

清太、節子與叔母一家(《再見螢火蟲》劇照)

社會上的每個人都為了自己而活,卻要矛盾地堅守著對舊日光輝的堅持,甚至乎以這種舊日光輝作為藉口。當清太與妹妹逃難到防空洞,兩人活在因為戰爭而生的二次災難之中,清太卻會想起昔日登上摩耶號的經歷,並唱起歌說要「依靠銅牆鐵壁的城堡」抵抗敵軍——直至清太回想起自己身處於防空洞。他的周遭沒有巡洋艦的燈火,而只有營養不良而生病的妹妹,不知道去了哪裡打仗的父親,還有螢火蟲所帶來的一點點光芒,映照著一種舊日日軍殘留的光輝——一種短暫的,到了第二日早晨就失去的光芒。

節子曾經比喻,螢火蟲就像是日軍特攻隊的戰機。這個比喻能一語相關地串聯整部電影的矛盾:螢火蟲不僅僅象徵著戰爭、與及美軍空襲神戶而帶來的火災,與日文標題的「火垂る」互相呼應,還暗示著某種對昔日榮光的懷念——這種盲目而且虛無縹緲的民族主義。由是者,戰爭或者完結了,死去的節子和清太的幽靈卻在最後的鏡頭,遙遙地遠望著社會,那也許是如學者 Wendy Goldberg 所講,是受難者與民族主義的幽靈作崇,促使我們不僅僅需要悼念戰爭的死難者,還必須謹慎地對待這段敏感的歷史。

更多《再見螢火蟲》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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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螢火蟲》在製作上的不順及票房的失利,令高畑勲短暫離開動畫製作。在他的動畫生涯裡,縱使也有《百變狸貓》(平成狸合戰)這樣名利雙收的作品,但更多是如《再見螢火蟲》票房失利、卻口碑極佳的作品。例如,他在2013年完成的作品《輝耀姬物語》就大幅超支、進度延遲,結果用了九年才製作完成的作品。因為高畑勲追求完美的性格,不單作品張數多,高畑亦堅持在同一幅圖中繪畫人物和背景(而不是先畫背景,再將賽璐璐的膠片疊加在上),使得作品以極為緩慢的速度製作。

《輝耀姬物語》是高畑勲最後一部導演與編劇的作品

在吉卜力製作室中,高畑勲與宮崎駿無論在作品風格、工作態度、性格,都總是南轅北轍。縱使如此,兩人卻是識英雄重英雄,高畑勲生前的訪問更指兩人多年來互相提攜,亦敵亦友。吉卜力的製片人鈴木敏夫甚至形容:宮崎駿製作電影時最先會想到的觀眾反應,就是高畑勲的反應。兩人惺惺相惜,亦難怪宮崎駿在高畑勲的送別會,會說自己認識到了一個難得的人——這大概是這擁有「巨大的才華」的人(高畑勲語),能給出最不吝惜的一系列稱讚吧。

宮崎駿在高畑勲的送別會上哭成淚人

參考資料:

《順風而起》,鈴木敏夫著,萬里機構,2014。

《The Soul of Anime: Collaborative Creativity and Japan's Media Success Story》, Ian Condry, Duke University Press Books, 2013.

〈Transcending the Victim’s History: Takahata Isao’s Grave of the Fireflies〉, Wendy Goldberg,出自《MECHADEMIA 4 War/Tim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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