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雅明:歷史的天使 - EP73

撰文:吳冠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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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命運

二十世紀初葉,在二次大戰爆發前,歐陸以西有法西斯之崛起,東有史太林蘇維埃政府的鎮壓,那是極權主義的年代。1939年,德蘇簽署《互不侵犯條約》(Hitler-Stalin-Pact / Nazi-Soviet Pact),實為國際利益與東歐戰略空間的分贓,日後被時任歐盟議會議長布澤克(Jerzy Buzek)評為「人類歷史上兩個最惡劣的極權主義互相勾結」(the collusion of the two worst forms of totalitarianism in the history of humanity)。

1940年,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被蓋世太保(GESTAPO,即秘密國家警察)追捕時,在法國、西班牙邊境波爾特沃(Portbou)服毒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於《流難者 W.B. 自逝》(Zum Freitod des Flüchtlings W. B.)悼念這位摯友:「將來就此埋入昏暗,良善之力/微息。你全看在眼裡/如你殘敗之身毀去」。

「土星環下的說書人」——是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對班雅明的特質作過註解,說他身上總帶著憂鬱、淡漠、專注與延緩等氣質。班雅明懷才不遇、英年早逝,雖在瑞士取得博士學位並且得到最高榮譽(summa cum laude)的優秀成績,但在申請成為特許任教資格的教授論文(Habilitation)時出現意外,使得他中輟學術之途,留在德國法蘭克福大學社會研究所做助理研究;諷刺的是,那篇教授論文《Ursprung des deutschen Trauerspiels》(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雖得不到審查人的認可,卻在日後成為廣為知識圈流傳且在課堂授業的文本教材。

然而,他終其一生都被學院拒於門外,也被祖國拒於門外,最終也了結自己的生命,成為了孤念的敗北者。但卻因為與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也包括鄂蘭(Hannah Arendt)、布萊希特等哲思文人的結識,讓他留下大量運用提喻(Synecdoche)、讓讀者耗時費力雕磨字字句句的短幅文本,如他所言的星叢般,構成當代歐陸的思想體系,更影響著後繼哲人如德希達(Jacques Derrida)、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等。

 

阿甘本:救贖隨時發生

 

歷史天使

「克利(Paul Klee)有幅畫作,謂之《新天使》(Angelus Novus),呈現的是看似要從凝視之處飄離的天使。眼目分、嘴口張、羽翼展,此為歷史天使之容貌。祂轉面望向過去,那裡有連串的事故在我們面前開顯,而祂視之為一場巨災(Katasthrophe),在其足下不斷堆累著廢墟。天使似乎欲佇留,使亡者甦醒,把眾多礫碎進行併接,但從樂土(Paradise)襲捲而來的風暴,硬拉扯著其羽翼拆散而去。強勁的風暴強驅天使轉面向著未來,而廢墟自往天堂(Himmel)的途中積累漫延而去。就此,我們所稱之為前進者,正是這場風暴。」

 

保羅・克利(Paul Klee)《新天使》(Angelus Novus)

 

顛沛流離的班雅明,筆落《歷史哲學論綱》(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德文原題為 Über den Begriff der Geschichte 【論歷史概念】);他在法國馬賽將手稿交給鄂蘭、又輾轉交到正流亡紐約的阿多諾手中。1942年,終公諸於世,收錄在《班雅明紀念文選》(英︰In Memory of Walter Benjamin/德︰Walter Benjamin zum Gedächtnis)。

《歷史哲學論綱》一方面批判納粹德國與共產蘇聯兩大極權主義政權的勾結,另一方面也批判當時社會民主黨的機會主義。在《歷史哲學論綱》中的第九條論述中,班雅明描述超現實主義畫家保羅.克利於1920年完成的《新天使》呈現出歷史天使的形象。班雅明相當推崇克利的作品,《新天使》是他在慕尼黑透過好友施洛姆(Gershom Scholem)取得,並且愛不釋手,視之為啟發諸多思想的來源。

班雅明的歷史哲學有兩個面向,一是從歷史唯物論的宏觀敘事轉為超現實主義微物件論的「歷史唯物論」,二是猶太教義下的神學政治(theopolitics)。就其歷史天使之敘述,大量使用神學教義如巨災、樂土、天堂等提喻,說明這佇留於人間、凝視著足下廢墟的歷史天使,是自人間苦難中帶來解放救贖的真新神。班雅明在《神學政治片簡》中(Theologisch-politisches Fragment)說明,帶來解放救贖的彌賽亞「使歷史面貌完滿,而就此意義,在救贖的關聯中達成自我補救、完滿、創建」。

大時代的兵荒馬亂、生靈塗炭,使得原本就帶有濃郁憂鬱性格的班雅明,從構思到落筆寫下歷史天使,思考人間的救贖時愈加悲觀:救贖不是指哲思上的目的論(teleological),而是歷史命運的終結(eschatological)。

在當前歷史災難下,班雅明反思挾帶現代性的歷史天使,意即,人間救贖與巨災毀滅的兩面性。歷史天使襲來,天使足下的廢墟及事故,與那天堂樂土襲捲而來的風暴有所關係。稱之為前進者的風暴,正是班雅明批判的資產階級進步史觀:解決過去苦難的唯一方法居然是轉身大步往前,將一連串災禍事故拋諸不見,視之為龐然巨災卻不見諸眾災靈的怨號。通往苦難的惡途是由良善鋪疊而成,極權主義的興起也是欲解決不斷積累的恐懼與煩操而成;班雅明端見歷史運作為複雜的機關,以「藏有侏儒操作布偶的機關」做提喻,有個外人看不見的機竅正操運著。

「風暴強使驅之轉面向未來,而廢墟從自祂往天堂積累漫延而去。」歷史天使是自人間苦難解放救贖的救世主,但巨災在祂眼前,衪也無可奈何,這就呈現出破壞與救贖的兩面性。而歷史天使以當下(Jetztzeit)連結著過去的苦難與對未來的希望,也視為現代性以進步理性漠視歷史上的諸眾的苦難——歷史由資產階級統治者書寫,其他人則失語、緘默和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