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的歷史哲學與現代性(上)丨葉雯德

撰文:葉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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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說康德(Immanuel Kant)體系中有「純」哲學與人類學之分,那在黑格爾(Georg.W.F.Hegel)中則只有反映在各個範疇中的同一個精神哲學。

世界歷史哲學作為精神哲學的一部分

 

如果我們說康德(Immanuel Kant)體系中有「純」哲學與人類學之分,那在黑格爾(G.W.F. Hegel)中則只有反映在各個範疇中的同一個精神哲學。二人的分類方法事實上反映了康德和黑格爾的主要差別:康德嚴格區分先驗對象和後驗對象的研究維度,純粹理性與純粹意志有它們各自的規定,但理性與意志在現實的發展又有另一套規定、歷史、習慣,涉及許多任意性;而在黑格爾中,人的一切機制都有同樣的規定,無論是意志、慾望、政治、藝術、宗教和意識都是思維。而所謂精神,按黑格爾在《世界史哲學講演錄》(Lectures on the Philosophy of World History) 中的最簡單定義,就是自在、具自我意識和能自我拷問和發展的思維。精神就是以世界歷史為它的舞臺、道具和實現的場地。所以精神、思維的發展就是歷史發展,歷史發展就是精神的發展——在黑格爾裡,所有範疇的哲學最終都是精神哲學。

 

那什麼是發展呢?簡單的運動不等於發展,自然界和動物的運動是循環式的,也沒有對目的的意識,因此談不上有新的東西,沒有所謂創造,即聖經所言:「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人,或者是說人作為精神則可以通過表象和鬥爭來創造,唯獨人類是有革命的,也因此只有人類才談得上有真正的歷史。但當然,黑格爾自己和當代的黑格爾主義者,例如齊澤克,就強調人類不是一個偶然的東西,一個與自然世界互相外在的東西。相反,世界的發展本來就是必須通向精神的高度,即世界也必須有意識和自由的性質,而人類毋寧說就是世界歷史發展的其中一個環節和中介,因此人類歷史是繼承了自然歷史,而不是外在於它,和它不相關地平行發展。

 

美國棟篤笑演員George Carlin有一個笑話很能捕捉這一點:環保分子說人類生產很多垃圾破壞地球,我們要拯救它;但是,所有產品本身都是來自地球的,垃圾只是對人類生活有害罷了,地球自己卻會把膠袋當成它的孩子。人類的出現,只不過是因為地球想要膠袋但它生產不了,所以要先產生人類。這裡涉及到的本體論問題並非本文想討論的,在這裡我們著重談回人類自身,尤其是人類發展的軌跡與現代性問題。


以人類為本位、墮落為起源的歷史哲學


雖然不同的學科所研究的內容都屬於人類整體,但因為性質差別,人類狀態的定位也不同。例如與法律相關的研究本位是法人,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本位是市民,心理學研究的是自我。而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則強調是以人類(Mensch, human being)為研究對象,不單是一個民族、一個偉人,而是人類本身,即自然性與精神性的矛盾結合。人類同時包含自然性和精神性這一點,本身並不是什麼高明或創新的看法,人類在文明開初時已經充分感覺到自己與動物不一樣,在各種論述中都強調了人禽之別,良心與慾望之別,文明與自然之別。黑格爾當然認同人和動物有差別,但他的貢獻不是在這個空洞的命題加上一些新的論證,而在於定位了人禽之別的起源是什麼。黑格爾在很多地方討論到亞當的神話和人的墮落,他對亞當吃禁果後,以赤裸為恥這個事件的判斷有雙重的顛覆性,一是反對了傳統神學,二是反對了啟蒙哲學,尤其是盧梭。


傳統神學認這個事件是人類墮落和邪惡的起源;盧梭的觀念則認最原始的野蠻人狀態是最高貴的,因為當時人與自然處於和諧狀態,後來人類文明的社會連結和契約是不得已的選擇。黑格爾完全認同墮落的說法,他說人除了是性本惡外,也不能假設有別的本性了,但他反對視這個事件是不應發生的,而承認墮落和邪惡的重要意義,所謂墮落不過是指人類能脫離自然、本能和無意識的枷鎖,人能分割自己與自然,內與外,思維與本能。墮落是值得歌頌的:上帝也分裂自身,產生出一個異於聖父的聖子,因為無限性和總體是必定包含有限性和個體。黑格爾認為世界上各個古老宗教對墮落的類近描寫,反映的不過是同樣的人類意識醒覺,但直到基督新教的理論創新才最能掌握精神的全貌。他對盧梭的批評出於後者對自然狀態的眷戀與停留,對鬥爭和異化的簡單取消。


黑格爾的顛覆雙重性其實都是來自他對精神的定義:精神簡單來說是以自己為對象和規定的思維,而精神的自我確定方法卻是需要通過自我異化,即把自己外化成他者(自然、物、個體性、有限性),才能反映回自身。但是這一系列的外化和反映過程不是直接、無衝突與和諧的,而是痛苦和悲劇式的——這就是鬥爭和勞動本身。相對來說,動物固然沒有精神性,沒有文明和墮落可言;而野蠻人則處於精神迷糊的狀態,他們當然也有宗教和社會紐帶,但一切都是含混的,他們還深嵌(immerse)在自然中。


精神的發展與自由


人類歷史的起源便是墮落,即與自然分裂;而歷史的過程和運動方法就是精神的自我異化及自我鬥爭。我們在此撇開《世界史哲學講演錄》中具體的歷史事件過程和黑格爾對它們的描寫不談,因為裡面很多偶然性,黑格爾一些描述也有點牽強,本文只討論他的歷史哲學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即精神的發展軌跡。在此我們先回到關於精神的討論,上面說到精神本質上是以自己為對象的,粗略地說,一樣事物如果以自己為原因和目的,不以外物為因和目的,它便是自由的或無限的,這是從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到德國觀念論對自由的一個重要定義。


與自由主義最大的差別是,他們定義的自由不是一種感性,最少與快感是沒有關係的,而是理性和邏輯規定的。精神本身雖是無限的,但精神不是在每一個狀態中都能夠只以自己為對象,如就人類來說,他即使對自己的行動和對象有意識,但他仍然為外物所規定,比如慾望和需求與物的關係便是具體的和有限的,人必須追求和吞食外物來滿足。動物是直接地消耗自然,沒有意識作為中介的,相對動物來說,人類固然是更高的階段,但人類的精神還是有限的,即它仍需要異己的對象。


無限性與有限性的差別,自律和他律的差別確實存在,但黑格爾完全不是二元論者,他的哲學偉大的地方,即他的辯證法,便是指出精神本身的無限性與具體精神(如個人)的有限性不是互相排除和互相外在的,相反,精神是在有限性中維持它的無限性。精神的發展與自然運動的另一個重要差別,便是前者具目的,而後者是盲動的。精神的發展目的,便是一個事物迫近它自己的理念,從有限階段朝向它的無限本質,從被眾多條件制約發展到自我制約。因此發展意味著抽象,即主體逐步揚棄異己的諸對象,返回和映現出自己原來的完滿和無限本質。


這一點是黑格爾常常被誤解或攻擊為玄學的原因,他常被指責為不現實,他所謂的最高理念是與真實世界顛倒的。黑格爾指康德是主觀唯心論,而稱自己的體系是絕對唯心論,但他並非我們慣常說的那種禁慾、否定物質的唯心主義,兩者最簡單的差別便是後者是講直接的否定,而前者是講揚棄。揚棄不等於說這主體不再與他者發生關係,只是說主體通過自己的發展,他者不再是規定它的條件,它自己才是規定自己的條件,而對象只不過是自己的中介。因此,在黑格爾的哲學中,物質和他者仍然是必須的,但它們被精神揚棄了,意思是它們不再對主體發揮本能般的命令力度,而是主體意識到作為內因的、它自己的思維規定才是對象這個外因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