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值?一個結構主義的觀點(二)

撰文:蔡翔任
出版:更新:

一顆水果要爛到多爛才能標為「腐爛的」?這其實沒有一定的標準,但我們不會因為標準的不確定而取消這樣的二分,反而得先預設這樣的二分才能給出意義。

辨異特徵標示法與維的層化

 

承接上文, 然而,音素系統尚不足以真正描述那更深層的、生產出音值的經濟原則,音素必須根據不同的考量再被分解為更細微的辨異特徵(distinctive features)來標示出來(to mark),就好比在解析幾何中弧線運動可以被分解為向量並與以測量一樣。循著這個方向推進,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與哈勒(Morris Halle)為人類的一切語言找出共同的基本區別特徵的對立耦(binary pair)總數,歸結出共三大類十二組。[1]這種分析模式至少有兩個重點:其一,特徵的有無(+/-)是否構成辨異並沒有一個絕對普遍的標準,而是要放在不同的語言系統中來考慮;其二,一對特徵耦與其他特徵耦(feature)並非是相互排斥的,同一個音素可以放在不同的特徵耦來標示,這是多層維度的展開。

 

接下來的問題是:辨異特徵標示法是否只專屬於語音學模式而無法用於其它知覺經驗與意義系統?李維史陀認為未必。更何況,即便不能直接應用,語音分析刺激我們去找出其他意義活動的結構跟層次,光這一點就有很大的理論價值了。底下我們還是回到色彩的例子,挑出李維史陀散落在各處的講法,暫且拋開時間次序以及內容上的出入[2],直接用系統性的方式來討論。

 

我們先來看母音三角形跟顏色可能的對應關係。我們發現,即便是單一系統的三角形都不是平面的關係,而是雙重的二元性,或曰兩個維度的交疊。我們先來看母音三角形:

/a/是響度最大的母音,/i//u/則是兩個響度最小的母音。/a/的音色其實比起/i/和/u/更為緊張,這樣反而不易讓人聯想到它與「銳/鈍」這一組區別特徵有關,以致於我們把/i/標示為(+/-),把/u/標示為(-/+),兩者形成對立分配。此外,/a/其實有個隱藏的對立端,若用法語系統觀之,那就是零音素/ə/或是不發音的e(the mute e),這是因為/a/是母音中最飽滿濃厚的音,而/ ə/則是假性的音,最弱的母音。這樣就得出一個母音菱形:

那麼,色彩是否也被相似的原理所規範?我們發現色彩經驗也不是單一層面的,而是二維、乃至三維地展開。紅色的角色相當於/a/,因為它的波長太長,是色調的最大值,這樣反而不易讓人去注意其亮度。紅色是色調,黑白是明暗,這是兩個維。Brent Berlin跟Paul Kay業已證明色彩詞彙不但有個結構性原理,還有個生成性原理,這反映在它們的排序上。黑與白是所有人類語言中色彩語詞的最基本層,因為那其實是亮度而非顏色。第二層是紅色,它是其他顏色得以被說出的條件,不可能逕自跳過紅色而冒出其他顏色的稱謂。有了紅色才有第三層,黃、藍、綠三色。這樣我們可以畫出一個色彩菱形,水平軸是亮度,垂直軸是彩度。

再讓我們從黃藍綠三色當中挑出一個來做為跟紅色對立的代表,就文化意義而言,或許綠色是我們最熟悉的,比方說紅綠燈的兩極就是把紅跟綠對立起來,而黃色處於中介地位。如果維持兩維四個項,那就得出一個菱形;若要用三角形表示,那我們就在垂直軸保留紅色。接著,讓我們把顏色跟母音重疊在一起,如下:

我們接著來看李維史陀用色彩與語音的類比來討論蘭波(Arthur Rimbaud)的十四行詩〈母音〉(Voyelles),在那首詩裡,五個法語母音跟顏色配對起來,這樣是否符合上述的模型呢?我們來看看:

 

A noir, E blanc, I rouge, U vert, O bleu: voyelles,

Je dirai quelque jour vos naissances latentes:

 

(A黑色,E白色,I紅色,U綠色,O藍色:母音

有朝一日我將說出你們潛在的誕生)

顯然沒有,或許我們就因此認為蘭波的配對是隨意的,其中沒有甚麼道理。不過結構分析並不氣餒,因為它本來就不把目光局限在項跟項之間的關係,而是放在關係跟關係之間的關係,就如同李維史陀對圖騰制度進行分析時所警告的,如果我們只緊盯著圖騰團體跟圖騰之間的關聯,那是徒勞無功的。借用德勒茲的講法,那就是想象界的研究而非象徵界的研究,其缺點就是會陷入無止境的鏡象遊戲[3],唯一的出路就是看出自然序列和社會序列兩者之間的同構(homologue),不論是相似或是顛倒。總之,結構並非形式,而是從一個式子到另外一個式子的變換律(transformation)。所以,蘭波的詩裡還是有可能隱藏著某種邏輯。

 

 可以這麼看:蘭波的詩做了兩個取代以及兩個更動。第一個取代是把原本的零音素/ə/或沉默的e用字母e取代,畢竟字母裡沒有沉默的;第二個取代是用音素/y/也就是其對應的字母u來取代原來的音素/u/,因為後者在法語中並沒有相對應的字母,有的只是單詞,比方說ou。另外,第一個更動就是兩軸的對調,把亮度的對比分配給「a/e」,把色調的對比分配給「i/y」:

可是還存在著第二個更動,蘭波把音韻學上的出現(存在)給了黑色,把闕如(虛無)給了白色,把同一關係中的兩極對調了,於是就成為他詩中的配對:

我們看到五個母音其實是三個層次的交疊:亮度的有無(白/黑)是第一維,色調的有無(紅―綠/白―黑)是第二維。再者,神經學家指出,視網膜上的接受器的確是用不同頻道(channel)來處理亮度與色調的,而色調之中對於「紅/綠」和「藍/黃」又分不同管道來處理,因此藍色與/o/屬於第三個層次。母音與顏色並非直接對應,而是三組關係的同構,三重邏輯三次衍生出五個項目。既是生成的,又是結構的。

 

最後我們不妨來仿照結構分析法來做個小小的練習,讓我們假設一種髮型三角形能否成立。首先,擬造出兩個最簡單的辨異特徵:「長髮的」/「短髮的」,於是一個長髮的人可以標示為(+/-),一個短髮的人就被標示為(-/+),而頭髮不長不短的就是未被標示的狀態(unmarqué)。所以不長不短的頭髮就相當於烹飪三角形之中的「生的」地位,或母音三角形裡的/a/以及色彩三角形裡的紅色,也就是說,它們在各自的關係裡與其他兩項的值不是對等的,是在不同維度上的。

另外,正如同在烹飪三角形中,「腐爛的」滑向「自然」而「烹調的」滑向「文化」,在髮型三角形中,長髮滑向自然那端,因為只要不修剪的話頭髮順其自然就會長長,就像生的食物任其腐爛,而短髮滑向文化那端,畢竟那是要靠人工維持的。值得提醒的是,李維史陀說在現實中很難規定一個純粹的「生食」的條件,即便選擇季節、挑選部位、簡單的洗過跟切過……這些其實都多少有文化滲在裡頭了。我們還可以補充說,還有比「生的」更生的值,那就是還沒成熟的狀態;而另一方面,從熟到爛也是個連續的過程,就像我們文章一開頭所說的,是連續的力量與效果。一顆水果要爛到多爛才能標為「腐爛的」?這其實沒有一定的標準,但我們不會因為標準的不確定而取消這樣的二分,反而得先預設這樣的二分才能給出意義。

 

所以「生食」毋寧是一種心智在生產意義或值的操作上不得不設定的理想,算是一種擬先天性,或是李維史陀所說的「後天的必然性」。同樣的道理,不存在著一個標準尺度的「不長不短」的頭髮(「長」與「短」亦然),但我們心智必須要求自己先給出這樣一個標準。這有點類似康德所說的:理性在一些統一性要求上非得這樣想不可,而認識是另外一回事的情況;只不過不管在烹調還是在頭髮這種經驗層面上,這不但是思想的強迫性,也是認識的必要性。於是我們在髮型三角形中,我們仍然可以找出一種動態的不斷自我結構化的心智的操作。

 

不過,我們隨即發現每個關係系統都有它自己的獨特性。讓我們在髮型系統中再增加兩個區別特徵:「直髮的/捲髮的」,可是接下來,它們跟「自然/文化」的對應關係就比較複雜了,有可能是「直髮的:自然/捲髮的:文化」,也有可能是「直髮的:文化/捲髮的:自然」,這視人種、地區、文化差異而定,所以當我們把頭髮系統及其區別特徵放回某個脈絡,首先就必須考量到「土著觀點」(就李維史陀而言,它總是起點而非終點)。

 

最後,在髮型系統中,「光頭」的位置是很特殊的。一方面,可以把光頭也看做是一種髮型,雖然它沒有頭髮。另一方面,可以把「光頭」放在一個「有髮」的對立面而形成一個四角形,但或許更應該考慮讓它取代後者而成為所有髮型的基準,也就是說,把「光頭」標示為「自然」,而把其他有頭髮的都標示為「文化」,如圖:

為什麼呢?因為就人類的觀點,動物沒有頭髮,只有人有頭髮。若放在系統內部來說,「髮量的多少」與「頭髮的長短」是不同的兩個維。所謂的各式各樣的髮型,與其說是以不長不短為基準來做變化的,不如說都是相對於光頭而在其上的各種分布狀況。換言之,光頭是一種意義的零度,其角色相當於宗教與巫術中的瑪納(mana)那個「零象徵值」(une valeur symbolique zero)[4]或是社會組織中一種設想性的「零類型」(type zéro)制度[5],那是某種可能不存在或存在於外部卻又要把它移到現象的內部中心以便讓所有意義圍繞著它運轉起來的東西,或曰:位置。

 

那困難的地方就是:我們(理論家)如何決定其意義?雖然我們用髮型的例子有點戲論性質,但我們要親自動手操作才能領略結構分析箇中的妙處與限制,並追問:象徵界的運作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只是理論家自己玄之又玄的妄作?我們發現,結構分析或許是一種自我邊檢索邊校正的系統。亦即,到底「光頭」這個辨異特徵是自然的還是文化的,這不能孤立抽離地來看,而是至少要把它放回兩種更大的脈絡才能確定:其一,由頭髮跟別種毛髮以及身體其他部位的關係來決定;其二,把它放到更高層級的社會結構去看,比方說名稱系統、社會組織、性別分工、神話故事等等才能定奪,也就是說,一個系統內部的區別特徵的值的確定往往要跟其他系統對照方能明朗。假設說我們今天遇到一則神話故事,若其中的角色的頭髮的有無、禿頭、乃至直髮捲髮等可以當成用來標示神話素(mytheme)的特徵,那麼我們往往要檢視完所有的關係才能判斷它們的值。那是一個動態的、邊進行邊修正的工作,也是注定是,如李維史陀所言,沒有開端也沒有終止的工作。

參考資料

[1] A. 響音特徵(sonority feature):1.元音性 /非元音性(vocal/non-vocal)2. 輔音性/非輔音性(consonantal/non-consonantal)3. 鼻音性/非鼻音性(nasal/oral)4. 聚音性/散音性(compact/diffuse)5. 突發音/延續音(abrupt/continuant)6. 糙音/潤音(strident/non-strident)7. 受阻/不受阻(checked/unchecked)8. 濁音/清音(voice/voiceless)B. 時延性特徵(protensity):9. 緊張/鬆弛(tense/lax)C. 調性特徵(tonality):10. 鈍音/銳音(grave/acute)11. 降音/平音(flat/non-flat)12. 升音/非升音(sharp/non-sharp)。Roman Jakobson and Morris Halle, Fundamentals of Language, 1980. P. 40.

[2] 我們從《神話學(I)生食與熟食》(1964)、〈烹調三角形〉(1965)〈結構主義與生態學〉(收錄於《遙遠的視野》,1983)〈聲音與顏色〉(收錄在《看聽讀》,1993)統整出來。

[3] 如容格,而巴修拉(Gaston Bachelard)或許也算在內。

[4] Claude Léve-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œuvre de Marcel Mauss’, in Marcel Mauss, Sociologie et anthropologi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50, p. XLIV.

[5] Claude Léve-Strauss, ‘Les organisations dualistes existent-elles?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p. 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