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修憲】「普京會否連任」不應是最重要的問題

撰文:吳迪
出版:更新:

今年1月,俄羅斯總統普京在發表國情咨文時,提出了一系列憲法改革提議,包括提議將俄羅斯總統任期限定為兩屆(目前為6年,可連任一次,對隔屆再參選則沒有限制)。
3月10日,俄羅斯國會杜馬(國會)舉行了對憲法修正案的二讀表決。最終以382名代表贊成,0票反對,44票棄權的表決結果通過。
不過在當日會議期間,一位議員的建議,以及普京的回覆,引起了各國媒體對「普京會否連任至2036年」的普遍討論。

在3月10日的二讀會議期間,俄羅斯首位女性太空人、俄羅斯執政黨「統一俄羅斯黨」議員捷列什科娃(Valentina Tereshkova)提議,倘若新憲法草案通過,那麼應該讓所有人的總統任期數都「歸零」——若該提議被採納且通過,便意味着待普京2024年總統任期屆滿後,也可依法參加下屆2024年的總統選舉,且理論上可出任兩屆,掌權至2036年。

當日晚些時候,普京到國家杜馬致辭。針對捷列什科娃的建議,普京表示不讚成,但表示若憲法法院裁定捷列什科娃的建議不違憲,且人民又支持,他就不反對。

該言論隨即引來各界報道,諸如「普京為2024年任期結束後再角逐總統鋪路」、「可掌權至2036年」、「擬於2024年後繼續掌權」、「總統當到死」等說法不絕於耳。

可是,「修改總統任期」只是此次憲法修正案的一環,修正案同樣也大幅削弱了總統的權利。如果普京要在2024年後繼續掌權,又何必修憲削弱自身權利?如果不是為了「連任」,普京又為何不否決捷列什科娃的提議?

普京3月10日到國家杜馬發言。(路透社)

戀權的人何必為自己添阻?

這次修憲草案是按照普京1月國情咨文的提議來準備的。此次俄羅斯憲法修正案包括170項主要修正內容400項修正案,旨在完善有關憲法制度基礎以及人與公民的權利與自由的條款。

修正案內容除了重新界定總統任期以外,也包括將提名總理的職責從總統交予國會,並且提議國會參與任命各部門內閣、法院法官和檢察官。因此,此次修憲的一大看點就是削弱俄羅斯總統的權力。

在1月消息最初公佈時,外界普遍認為「普京要削弱繼任者的權力,自己以總理的身份繼續掌握大權」,一如2008年至2012年他擔任總理時的情況。如今,鑒於捷列什科娃議員的表態,外界又報道說「普京要連任總統到2036」。

可如果從戀權的角度來看,這根本上是矛盾的。他若想要為自己繼續擔任總統至2036年「開綠燈」,又何必削弱總統權力?

2020年1月15日,普京忽於年度國情諮文中提議修憲,引發朝野震顫。(AP)

另一方面,此次修正案在本周通過國家杜馬下院的二讀、三讀及上院的表決後。一旦憲法法院也審核無異議,則將於4月22日舉行全民公投,決定是否通過俄羅斯聯邦憲法修正案。「全民公投」這一環是此前未有過的、新加入的程序。如果普京的初衷是「戀權」,又何必自找麻煩,在全無必要的情況下,給自己多安排一道會惹來非議、乃至有可能生變的「全民公投」?

交權只是時間問題

每個人終有離開的一日。綜合普京1月的國情咨文和此次的反應,可以得知他所考慮的並非如何繼續掌權,反而恰恰是如何交接權力。

當然,這不是說普京一定將於2024年「裸退」。他甚至也有可能真的繼續擔任總統或總理。但即使這樣,就能證明普京戀權專斷了嗎?

1990年代,時任總統葉利欽(Boris Yeltsin)在美國顧問指導下推行「休克療法」,導致俄羅斯經濟全面崩盤,資產被外國投資者變相洗劫。圖為2000年剛接任總統的普京與葉利欽合影。(Reuters)

每個國家的國民在看待政治時,都會有不同的側重點。一如美國國民最在意的是「自由」與「個人權利」,俄羅斯國民,尤其是其中年以上的較年長者,都會一再強調「穩定」的重要性。這與俄羅斯在1990年代經歷的動蕩密切相關。在普京掌權的過去20年間,俄羅斯確實扭轉了頹勢,維繫着當下難得的發展狀態。雖然現在的狀態事實上也並不穩定:俄羅斯經濟依舊高度依賴石油、天然氣、木料出口,俄羅斯所面臨的地緣政治環境也並不樂觀。

逆境造英雄。俄羅斯當下所處的情況相較20年前有所好轉,卻依然充滿了挑戰、危險與不確定性,普京能夠長期保持較高的支持度,與這個因素是相捆綁的。一個理性的預估是,假使普京的總統任期於2020年到期,那麼類似捷列什科娃這種希望他繼續執政的人,絕對不會在少數。

那麼,4年後呢?待得2024年到來,俄羅斯民眾就會認為他應該卸任了嗎?

很大程度上,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於4年後的俄羅斯面臨着怎樣的難題、挑戰與不確定性。而這也取決於未來4年內,俄羅斯能有多大的戰略騰挪空間,在於該國的經濟結構改革和普京的「國家計劃」能落實到哪一步,在於俄羅斯所面臨的地緣政治環境將有怎樣的轉變。

這些都是2024年普京屆滿時,俄羅斯人民需要作出的選擇。如果前路不清晰,經濟挑戰很多,國際地緣挑戰很大,譬如和現況類似,那麼普京依舊會有很高的支持度。

2019年12月29日,烏克蘭和親俄武裝份子交換戰俘。俄烏關係是俄羅斯所面臨的地緣環境的一個縮影,稍有不慎便會演變為關乎國運的危機。(Reuters)

而普京本人3月10日的表態,本質上也是針對這個潛在前景的回應:「(捷列什科娃的建議)是可能的,但必須是俄羅斯公民支持這項提議,並在今年4月22日公投中通票贊成」。

所以,當下的問題並非「普京應不應該交不交權」,而是「普京應該何時交權」。

「哈薩克斯坦模式」依舊是最優選項

人總是會離開的,而國家總是需要繼續轉下去的。縱使人民希望他留,從負責任的角度來看,普京除了繼續掌舵,帶俄羅斯渡過驚濤駭浪,也應該盡可能利用剩下的時間為「後普京時代」做鋪墊。

畢竟,一個國家在面臨潛在的危險和動蕩時,雖然不應盲目排除「國之命運繫於一人」的情況,因咽廢食,但也該盡量避免這種情況的出現。愈是負責任、眼界格局高的政治家,面臨國家離不開自己的情況,就愈需設法改變這種局面。事實上,普京本人也在思索如何交權的問題。在做出上述表態的同時,普京也說「國家穩定是當務之急,但從長遠來看,社會應該被確保有定期的權力更迭」。

2020年1月15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左)在克里姆林宮會見梅德韋傑夫,後者請辭,開啟了俄羅斯政壇大變革。(Reuters)

那麼,如何改變俄羅斯這種被動的情況?如何讓俄羅斯不再「國之命運繫於一人」?概括而言,方法無外乎兩個。

其一,帶領國家駛離困境,這在俄羅斯而言就是改變經濟結構單一的窘狀,改善外部兇險的地緣政治環境;其二,着手權力交接過程,俄羅斯的此次修憲其實恰恰就是為此而準備的。

遍覽此次修憲,可以發現其宗旨在於一面削弱總統權力,加大國會及法院的權利,讓普京的繼任者不必承擔普京現在承擔的這麼多責任;另一面加大「聯邦安全會議」等委員會的資政權,為自己日後在該委員會以「哈薩克斯坦模式」將繼任者「扶上馬,送一程」做準備(哈薩克斯坦領導人納扎爾巴耶夫在卸任總統後,仍保留了哈薩克斯坦安全會議主席的職務)。

事實上,今年1月擔任總理的米舒斯金(Mikhail Mishustin)常年在稅務體系歷練,對俄羅斯宏觀微觀的經濟結構有深刻認知,通過稅務制度亦對寡頭財閥擁有較大的制約能力。換下梅德韋傑夫(Dmitry Medvedev)的原因,是「國家項目」未得到很好的落實,而以米舒斯金為總理,這豈不就是在着手經濟結構單一的問題?聯邦安全會議主要負責國家安全及國際地緣,這是普京最擅長的領域,一旦卸任總統後繼續在該委員會掌舵,豈不也是在應對危險的地緣政治環境的挑戰?

「監督權力」與「政治穩定」間的兩難選擇

歸根結柢,普京3月10日並沒說繼續任職。所謂「連任到2036年」也只是媒體的包裝。從目前情況來看,最可能的前景依舊是卸任總統-擔任聯邦安全會議主席的「哈薩克斯坦模式」。這也是最優的模式。

令人感慨的是,每當人們提到領導人任期的問題時,很多人都秉持同一套「謹防獨裁」的理論認知。這固然沒錯,權力是有腐蝕性的,能令人的權慾一再放大。且絕對的權力帶來的不僅僅是絕對的腐敗,更有可能是「國運繫於一人」的危險狀態。

可是這並不是絕對的。當人們永遠以這種思維看待所有執政時間長的領導人,就是有問題的。金正日執政朝鮮17年,默克爾(Angela Merkel)如果2021準時下台,也執政德國17年,但兩人長期執政的原因明顯不同。所謂「無過無不及」,講得就是這個「凡事無絕對」的道理。

一個國家要依照社會需求設計政治制度。對權力的監督和對獨裁的提防很重要,政治的穩定和政策的延續也很重要。在現實需求和原則考量之間做到平衡,把握那個最合適的「度」,這或許就是往聖所言「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