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根哈里專訪|醜聞本身突顯王室的戲劇性存在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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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女王伊利沙伯二世的一句名言是「我需要被(人民)看見才會被相信」(I have to be seen to be believed)。在引爆王室種族歧視軒然大波的「梅根哈里專訪」周日、周一(3月7日、8日)接連在美英兩地播出、共得近3,000萬觀眾收看之後,女王的回應只有61個字,全力淡化事件。面對這次從大西洋彼岸傳回來的王室風波,英國人民似乎不太能看見這位94歲的立憲君主。

跟每次王室捲入醜聞一般,英國的共和主義者都會挺身而出,趁機宣傳其廢除君主制度的主張。

在英國哈里王子(Prince Harry)和妻子梅根(Meghan Markle)的奧花雲費(Oprah Winfrey)專訪播出後,Twitter上「#AbolishTheMonarchy」(廢除君主制)的Hashtag一度瘋傳。

早在1983年就成立的反君主制組織「共和國」(Republic)更誇張地聲稱王室正遇上1936年「不愛江山愛美人」愛德華八世(Edward VIII)退位以來的最大危機,指「這個腐敗的機構」必須被去除。

圖為2020年6月13日,英國女王伊利沙伯二世於溫莎堡出席生日慶祝儀式。(Getty Images)

女王能抵共和主張

當然,在伊利沙伯二世民望仍高之際,加上梅根的號召力遠遠不及當年的戴安娜王紀,要藉此醜聞牽動廢除君主制的潮流,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根據市場研究機構益普索(Ipsos)在3月初(梅根哈里專訪之前)進行的民調,只有17%英國受訪者認為廢除君主制對英國有好處,而認為有壞處者則高達43%。同一調查更顯示,即使王室近年遇上安德魯王子(Prince Andrew)性醜聞等事件,伊利沙伯二世的民望卻是不跌反升。

然而,隨着女王最終必然要將王位交到聲望不振的王儲查理斯(Prince Charles),或者隔代傳位至民望較佳的威廉王子(Prince William),失去在位近70年的伊利沙伯二世所累積下來的威信後,王室的存廢定將重新成為議題。

有趣的是,這宗醜聞本身正正突顯了英國王室在現代社會為何可以存在。

圖為英國哈里王子和梅根接受專訪。(美聯社)

王室存在的「不合理」

由於英國看似「一直以來」也實行立憲君主制,加上長久在位的伊利沙伯二世,大家也對英國王室「習以為常」。可是,在現代社會當中,立憲君主到底是什麼東西,本身就是一大疑問。

現代社會的一個基本共識是人人平等,至少在人生的起點上應該是平等的。可是,王室卻正是「前」現代社會以血緣關係決定人生起跑線的世襲制的代表。

這可見於現年36歲的哈里王子尚敢於在奧花雲費的專訪中,毫不羞愧地抱怨王室斷絕對其財政的支援,使他不得不靠母親戴安娜王紀的遺產過活——如果哈里生於平常家庭,這一番話大概會讓全世界都摸不着頭腦。

這種平等在政治上的體現,若非西方民主普選國家元首、政治領袖的制度,也至少是一種選賢任能的體制,正如中國、新加坡等東亞國家的制度一般。君主制本身就是這些「能者居之」制度的相反。

不少君主制支持者會說,有非民選的伊利沙伯二世當國家元首,總好過民主選舉選出一個特朗普當元首。然而,特朗普至少是可以被彈劾、被四年一度的選舉「踢走」,而英國君主卻毫無管束,即使國會立法廢除君主制,該項法律也需要得到君主的「御准」(Royal Assent)才能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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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伊利沙伯二世和特朗普的一個重大差別在於,前者並沒有實權。不過,歷史遺留下來的形式性規章,卻給予王室對政府政策的潛在影響力。例如,本年2月初的一項《衛報》調查報道就從英國政府的檔案中尋得資料,顯示王室的律師曾疑利用國會辯論法案前必先獲得的「女王同意」(Queen's Consent)程序,去避免女王的財產被公開。

伊利沙伯二世近大半個世紀的執政,大抵也維持了其不干涉政治的態度。然而,正如曾為何各種政治議題(如抵制基因改造食物等)運用其王室地位遊說政界的王儲查理斯一般,一個果真有政治主見的英國君主,將能在邊際上左右政治——例如在脫歐爭議期間,正反兩派都曾有使用英女王權力去推動或制止脫歐的說法。因此,保有王室體制往往伴隨着某種低度政治風險。

至此,我們必須問:在此等風險之下,到底現代社會中的王室是什麼?它又有沒有存在的價值?

戲劇性的存在

19世紀英國散文家白芝浩(Walter Bagehot)的《英國憲制》(The English Constitution)一書曾指出,英國的政治機關分成兩個層面,一是「尊貴的部份」(dignified parts),一是「有效的部份」(efficient parts)。前者是戲劇性的、沒有實質政治權力的,用以爭取和維持民眾的忠誠和信心;後者則利用此等忠誠和信心去進行實質的管治。

現代社會中的英國王室,本質上就是一個戲劇性的存在。

英女王每次現身都穿上顏色鮮豔的套裝,正合其「被人民看見」之願。(Getty Images)

然而,在大眾傳媒的風行之下,人民對於政府的信心已不必來自王室的象徵,而是隨政治人物的公開表現而轉變。因此,王室的戲劇也就脫離了其政治用途,而變成更為純粹的戲劇,不必有何實質影響(最好是完全沒有實質影響)。

一直以來,放下了實質影響力的王室仍想維持着其符號性的高貴和道德——用一位反君主制作家的說法,王室成員的責任就是「在公開場合表現得親切友好」(being pleasant in public)——每當王室成員有失高貴和道德,諸如王儲查理斯的婚外情、安德魯王子的性醜聞等等,王室都要設法修補其符號,或者至少讓人把醜事遺忘。

然而,一個能夠完美地維持高貴和道德的王室,也許就再沒有其戲劇性的存在價值。正如托爾斯泰(Leo Tolstoy)在其《安娜・卡列尼娜》(Анна Каренина/Anna Karenina)所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一個完美的王室家庭將會是一個劇情單調而相似的連續劇,沒有人會欣賞、喜歡和關注。因此,要維持王室的戲劇性存在,最理想的做法就是演出「不幸的家庭」的劇目——當然,這肯定不是故意之為,但是王室的「道德劇本」不是任何凡人可以完美呈現,因此「不幸家庭」的劇情就會自然而然的出現。

而在種種醜事當中,王室成員偶而顯現出來的高貴和道德,也才更顯得珍貴。

這種價值除了是英國國民認同的一大基礎、外界對英國印象的一大根本之餘,也有其金錢上的顯現。根據品牌企業定價機構Brand Finance在2017年的評估,英國王室這個品牌估值高達675億英鎊,其同年對英國經濟貢獻近18億英鎊,只花費納稅人約3億英鎊開支。

今天,哈里王子與梅根雖然已不再是執行職務的王室成員,可是他們的賺錢之術,依然依賴着王室成員的頭銜,本質上與他們所不滿的其他王室成員無異。

說到底,梅根哈里專訪帶來的王室醜聞,只是其戲劇性存在的體現,受世人關注,卻不值得驚訝。至於君主制的存廢,其決定判準大概只有一個:人們厭倦了這套王室劇目了嗎?觀乎本周的全球媒體焦點所在,答案尚是明顯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