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緩交通」緣何惹爭議? 土耳其新運河背後的地緣政治暗流

撰文:廖士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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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檢方於當地時間4月5日逮捕10餘名退役海軍上將,據瞭解,此前已有104名將軍公開聯署反對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興建「伊斯坦堡運河」。2011年就表態想要建運河的埃爾多安對運河的解釋是,原本的博斯普魯斯(Bosphorus )海峽交通實在太堵塞、不堪使用,亟需舒緩。為此提出的從伊斯坦堡西側另外開闢一條運河的計劃,已在3月28日獲土耳其政府批准,預算為750億里拉(4月7日:1里拉折合約0.95港元)。

此次運河一事引起國際關注,表面上是眾退役將領與總統政策意見不一、甚至隱含政變之憂,但從國際格局來看,則主要在於土耳其的動態不明。所謂不明,主要涉及兩個層面,首先是對1936年《蒙特勒公約》(Montreux Convention Regarding the Regime of the Straits)是否適用新運河的態度,第二則是對目前美國與俄國在土耳其周圍角逐(烏克蘭、敍利亞等地)的態度究竟偏向何方。

3月25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右)在安卡拉會見中國大陸外長王毅,埃爾多安表示,土方會推動土「中間走廊」計劃和「一帶一路」倡議對接,也稱土方高度重視中方剛剛提出的實現中東安全穩定的倡議,願就中東事務加強同中方的溝通協作。 (新華社)

先就1936年《蒙特勒公約》來看,這份協議是19世紀以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逐漸衰落後,被周圍列強掌握地緣戰略的具體象徵。根據協議,平時和戰時各國商船均可自由通過博斯普魯斯海峽跟達達內爾海峽。在平時,黑海沿岸國家的軍艦可自由通過海峽,非沿岸國家之軍艦則要受到一定限制、總噸位不得超過1.5萬噸,在黑海停留的船隻總噸位不得超過3萬噸,停留時間不得超過21天;在戰時如土耳其為中立國,各交戰國軍艦不得通過海峽,如土耳其為參戰國,則由土耳其決定是否允許別國軍艦通過。

《蒙特勒協議》是對一戰戰敗解體後的土耳其恢復海峽主權的象徵,此前土耳其與協約國1923年簽訂的《洛桑條約》(Traité de Lausanne),規定了由協約國組成的「國際海峽委員會」負責管理海峽。而1841年的《倫敦海峽公約》(London Straits Convention)也是針對海峽使用問題予以規範,當時在英國與沙俄之間,公約有利於英國海軍。再更早,1809年《達達內爾條約》(Treaty of the Dardanelles)則規定沒有任何武裝勢力可以通過海峽。

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領土變遷,極盛時期領土與現今土耳其共和國的差異,反映帝國不斷衰落的歷史。(維基百科公共領域)

由一系列的條約脈絡,可以發現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與其繼承者土耳其共和國,在海峽的使用與控制上,已有將近200年的時間受制於外部勢力而失去主導能力,但是最近一次的條約規範已是85年前,如今土耳其既不是戰敗國也不是帝國,不僅時空環境不同,國際局勢也已物換星移,是否需要調整條約?土耳其國會議長謝託普(Mustafa Sentop)3月24日曾曖昧地向土耳其新聞網(HaberTurk)透露,總統有權可退出《蒙特勒公約》,「但有可能跟很可能之間有差別」。

而就第二個層面來看,目前博斯普魯斯海峽跟達達內爾海峽兩端的主要軍事勢力分別是美俄兩國。俄羅斯固不待言,從17世紀到20世紀經由10餘次俄土戰爭後,早從土耳其帝國手中攫獲黑海沿岸不少領土,蘇聯時期也建立了龐大的黑海艦隊。1991年蘇聯解體後,有833艘艦艇的黑海艦隊被俄羅斯、烏克蘭以81.7%和18.3%的比例分割,但烏克蘭經濟窘迫,無力供養那麼多海軍,當前中共解放軍遼寧號即是購自烏克蘭的「瓦良格號」航母改裝而成。

黑海艦隊主體由俄羅斯繼承,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俄國得到克里米亞的實質控制權,也等於獲得黑海艦隊塞凡堡海軍基地(此前是向烏克蘭租賃),由此更確立俄國在黑海軍事強權的地位。不過美國也不是沒有動作,1997年起,美國每年皆與烏克蘭在黑海進行「海上微風」系列聯合軍演,並納入了包含土耳其在內等歐洲多國軍艦。

2020年1月9日星期四,俄羅斯總統普京在克里米亞黑海烏斯季諾夫元帥導彈巡洋艦上觀看海軍演習。(AP)

換言之,在黑海兩股勢力拉鋸之餘,土耳其並沒有完全選邊站。尤其是土國雖為北約(NATO)成員,但在軍備上也自俄國購入一直無法從北約得到的防空飛彈系統(即S-400飛彈),2019年到貨後,土耳其與美國關係因而雪上加霜;2020年土耳其與希臘在地中海東岸的對峙,更讓北約希望土希和好的算盤徹底碎裂。另一方面,俄土「土耳其溪」天然氣管道的建設,是雙方戰略合作的重要環節,但是土耳其也不是完全貼近俄國,畢竟彼此紛爭實在太多、且記憶深刻,舉凡敍利亞內戰、納卡戰爭中雙方的立場皆不同。

就目前來看,土耳其與美國和北約盟邦圍繞着塞浦路斯、東地中海、歐盟入會以及敍利亞問題,皆有着根深柢固的矛盾;土俄在高加索與敍利亞局勢上,立場顯然也相左。若從歷史觀點來看,這些議題皆與奧斯曼土耳其和沙俄與大英帝國競逐的遺產有關,背後除了鮮明的歷史記憶,甚至還有仇恨,每一件問題都難以徹底解決。由此,控制地中海往黑海通道的土耳其,與黑海內部的兩股勢力,其實分別都有合作跟矛盾,海峽通道的新建,對土耳其右翼執政黨正義與發展黨而言,也能讓這些議題得到新的發泄機會。

正義發展黨是重視昔日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輝煌的政黨,圖為2016年5月29日,埃爾多安參加土耳其伊斯坦堡舉行儀式紀念奧斯曼土耳其征服伊斯坦堡563周年。(VCG)

而對於烏克蘭、俄羅斯跟美國來説,能夠自由進出通往黑海的海峽(不管是哪個海峽),是維持在黑海存續的「生命線」,而維繫黑海通道,又能觸及烏克蘭、俄羅斯東部與高加索地區的地緣戰略,尤其俄國、烏克蘭許多石油跟貨物進出口都會經過博斯普魯斯海峽。但是既有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擁擠、時常發生船隻撞擊沿岸房屋也是事實,所以,土耳其針對進出黑海新建海峽一事,也會隨之取得跟美國和俄國談判的新籌碼。

最後,除了對外的兩個層面外,就土耳其內政而言,運河問題也開啓一個新的戰場,埃爾多安指控退役將領企圖發生軍事政變,這與2016年以降埃爾多安持續清洗軍方高階將領可謂一脈相承,而土耳其也在政變後與美國和西方關係轉差,之後隨着購買俄製防空飛彈,更迎來美國的制裁,加上土耳其里拉不斷大貶,該國經濟總量近年來正在下降,如果能就新運河興建一事,一方面鎮壓軍方反對聲浪,一方面又可獲取戰略跟經濟利益,則對土耳其政府來説,絕對是筆合算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