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茲別克騷亂:「顏色革命」盤旋 中美俄的中亞棋局去往何方?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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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2020年10月吉爾吉斯議會大選騷亂、2022年1月哈薩克未遂政變後,中亞近日再生動盪。6月25日,烏茲別克公布修憲草案,內容涉及對現行憲法的170多處修訂和補充,包括將總統任期從5年增至7年、禁止死刑等。根據烏茲別克此前公布的修憲進程,本次修憲草案將在7月5日結束審議,後於全國範圍內舉行公投。

然就在7月1日,烏茲別克的卡拉卡爾帕克自治共和國(Karakalpakstan)為此事爆發了大規模示威。從已公布的修憲草案來看,引發怒火的關鍵在於,烏國憲法本有關於卡拉卡爾帕克「主權」和「有權公投脱離烏茲別克」的描述,但上述內容將於此次修憲後消失,在卡拉卡爾帕克民眾看來,此舉無疑是對地方自治權的剝奪;此外,當地反對派領袖塔茲穆拉托夫(Dauletmurat Tazhimuratov)原本號召民眾在7月5日上街示威,結果活動尚未舉辦便遭烏國警方逮捕,引發了卡拉卡爾帕克的街頭怒火。

2022年2月4日,烏茲別克總統米爾濟約耶夫在中國北京出席冬季奧運會的開幕禮。(Getty)

針對此番事態,烏茲別克內務部於1日晚間發表聲明稱,因對共和國正在進行的憲法改革「產生誤解」,卡拉卡爾帕克首府努庫斯市(Nukus)有部分公民上街遊行,並在當地的中央農貿市場組織了非法示威。7月2日,卡拉卡爾帕克自治共和國立法機關、部長會議、內務部發布聯合聲明稱,努庫斯市的「抗議」活動是由犯罪集團組織策劃,企圖佔領卡拉卡爾帕克的行政機構,從而分裂社會並破壞烏茲別克的政治穩定的行為。該聲明同時指出,事件中也有「惡意外國勢力」的介入,「他們企圖影響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局勢的發展,包括針對性地發布資訊和歪曲時事。」

7月2日,烏茲別克總統米爾濟約耶夫(Shavkat Mirziyoyev)親身前往努庫斯市,會見卡拉卡爾帕克各方代表,稱決定取消即將啟動的修憲公投中涉及該自治共和國地位的條款。與此同時,米爾濟約耶夫也宣佈卡拉卡爾帕克進入為期1個月的緊急狀態,時間由7月3日0時開始,至8月2日0時結束。緊急狀態期間,全區將在21:00-07:00實行宵禁,同時限制人員進出,所有公共活動也被禁止。根據烏茲別克《緊急狀態法》規定,該國國防部隊將派駐到當地以確保社會安全。7月4日,烏茲別克政府表示,此次騷亂導致18人喪生,243人受傷。

事態發展至今,似乎漸有緩和趨勢,但由米爾濟約耶夫3天內兩度前往卡拉卡爾帕克、並宣佈啟動長達1個月的緊急狀態來看,烏國政府應對此事相當謹慎,而箇中原因,或許是鄰國哈薩克的前車之鑑。

哈薩克燃料價格大幅上漲,自1月2日起引發大規模示威和反政府騷亂。圖為1月10日,哈薩克阿拉木圖的軍人和警員封鎖街道。(AP)

與哈薩克騷亂有何相似

2022年1月2日,哈薩克因液化天然氣價格調漲,爆發了大規模示威,騷亂迅速在曼格斯套州(Mangystau)、圖爾克斯坦州(Turkistan)、阿克託別州(Aktobe)、阿拉木圖州(Almaty)與首都努爾蘇丹市(Nur-Sultan)等地方蔓延,並在多重因素作用下,逐步升級為混合戰爭,出現多地政府機關遭襲擊、安全人員遭斬首的駭人畫面。

1月5日,眼見局面逐漸失控,哈薩克總統托卡耶夫(Kassym-Jomart Tokayev)宣佈進入為期兩周的緊急狀態,並請求集體安全條約組織(CSTO,簡稱集安組織)向哈薩克派遣維和部隊;1月8日,集安組織維和部隊抵達哈國首都努爾蘇丹,開始執行維和任務;1月10日,哈薩克進入全國哀悼日,局勢已然回穩,托卡耶夫定調騷亂為「未遂政變」,哈薩克國家安全委員會(安全部)主席、國安局長馬西莫夫(Karim Massimov),以及國安會副秘書長阿卜迪莫穆諾夫(Azamat Abdymomunov)等官員皆被逮捕、移交審判;1月11日,集安組織維和部隊確定將自1月13日起逐步撤離,事件由此畫下句點。

這起騷亂導致了227人死亡、上千人被捕。有鑑於哈薩克內部長期的區域發展不均、氏族政治階級化,民眾會為液化天然氣價格調漲而上街,也是理出自然;但弔詭之處在於,哈薩克政府為平民怨宣佈降價後,貧困州的示威人潮逐漸散去,阿拉木圖、努爾蘇丹等大城的騷亂反而越演越烈,並由此分裂出三條衝突主線。

1月8日,哈薩克阿拉木圖,哈薩克軍人在馬路上截查車輛。(AP)

第一,境外勢力的策動,例如反哈薩克當局、流亡法國的阿布利亞佐夫(Mukhtar Ablyazov),便通過自己在烏克蘭的非政府組織「哈薩克民主選擇」(DVK),號召民眾上街;第二,政權內部出現被滲透現象,例如馬西莫夫等國安單位放縱情勢失控、任由暴徒接管軍火庫;第三,極端勢力趁亂活動,包括施行斬首的伊斯蘭恐怖組織、上街打砸搶的泛突厥主義暴力組織。整體而言,是經濟議題示威在境外勢力操弄下,逐漸走向顛覆政權的「顏色革命」,但此一過程又遭暴恐勢力部分騎劫,最終釀成了大規模的失控暴力。

而此次烏茲別克騷亂的爆發,也出現了部分類似現象。首先,是與歐美有聯繫的境外反對勢力開始活躍行動,以總部在波蘭華沙、Twitter帳户擁有近100萬粉絲、於2020年至2021年的白俄羅斯示威中高度曝光的俄語媒體「NEXTA」為例,其在7月1日示威開始後,便在俄語的Telegram頻道內表示「由於烏茲別克媒體無視此次大規模示威,當地民眾要求西方媒體進行宣傳,以吸引國際社會關注」,並號召各方錄下示威現場的照片與視頻,發送到其提供的信箱內,其也開始在頻道內頻繁發送,當中有不少片段皆被西方媒體引用。

而在Twitter上,NEXTA與總部位於德國柏林的「烏茲別克人權論壇」(Uzbek Forum for Human Rights)也積極營造話題,包括「反對派領袖塔茲穆拉托夫正在醫院接受重症監護、情況嚴重」等;此外其餘中亞色彩濃厚的非政府組織(NGO)亦積極響應,例如總部位於美國的「自由哈薩克人」(Free Kazakhs),便試圖將此事與其向來主打的反哈薩克當局、支持東突厥勢力、反俄羅斯意識形態相連結,發表了「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托卡耶夫=盧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習近平=普京(Vladimir Putin)」等字句,並表示是同一集團導致了哈薩克、烏克蘭與烏茲別克的鮮血;總部位於瑞典、主張推動中亞民主化、聚集了烏茲別克流亡反對派的「中亞協會」(Association Central Asia),也在接受西方媒體訪問時,譴責烏國政府「使用致命武力」、「當局從一開始就該選擇對話談判」。

2020年8月23日,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近20萬名民眾聚集在盧卡申科官邸附近的獨立廣場及獨立大道一帶,防暴警察在場戒備。(AP)

此外,卡拉卡爾帕克此次也出現暴徒攻擊軍火庫、繳獲武器,進而襲擊努庫斯機場的現象,與哈薩克騷亂時,暴徒襲擊軍火庫後前往佔領阿拉木圖機場的情節相同,再加上此次亦有多處政府機關遭襲擊,可以發現情勢也正朝向混合戰爭升級。

然而烏茲別克騷亂亦與哈薩克有所不同。一來,或許因烏茲別克政府在7月2日後中斷了卡拉卡爾帕克的網路服務,並派遣部隊進駐平亂、封閉該處與哈薩克邊界,切斷了當地與境外的聯繫,也恢復政府對機場、各處機關的實質控制,故騷亂整體迅速平息,未如哈薩克般紛亂數日,甚至還需集安組織前來維和;二來,就烏茲別克官方公布的最新資訊來看,政府內部尚未有官員遭到懲處、或遭控在過程中「裏應外合」,整體事件也未往「未遂政變」定調,只是停留在「犯罪集團組織策劃」、「惡意外國勢力」介入,可見騷亂雖對米爾濟約耶夫政權造成打擊,卻尚未嚴重到統治集團為此公開對立的程度。

綜上所述,烏茲別克此次雖有些許「顏色革命」特徵,卻未沿哈薩克、烏克蘭的劇本發展,可能與滲透結構動員失敗、統治集團達成共識、政府反應迅速有關。

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維和部隊完成撤離哈薩克。圖為俄羅斯維和部隊。(AP)

複雜騷亂與大國博弈

而細究烏茲別克當地政治結構,種種不穩因子構成了騷亂溫床,也在某種程度上型塑了烏茲別克的對外政策。

在統治集團組成上,烏茲別克與哈薩克、吉爾吉斯等中亞國家相同,本質是各氏族-地域集團的結盟博弈,例如以塔什干為大本營的「塔什干氏族」(Tashkent clan),便長期把持烏茲別克國安系統,其主要競爭對手「撒馬爾罕氏族」(Samarkand clan),則以掌控烏茲別克內政聞名,且是獨立以來兩任總統的出身集團;其餘還有「費爾干納氏族」(Ferghana clan)、「吉扎克氏族」(Jizzakh clan)等較小集團,同樣參與前兩大氏族的合縱連橫。故對烏茲別克總統來說,聚攏統治集團共識、確保國安系統的忠誠、妥善分配利益,是維持政治穩定的關鍵。

此外,烏茲別克自獨立以來,便深受極端伊斯蘭勢力所苦。90年代部分主張暴力推翻世俗政府的伊斯蘭團體遭清剿後,遁入當時的恐怖主義大本營阿富汗,並在塔利班支持下成立「烏茲別克伊斯蘭運動」(簡稱烏伊運),並與「烏茲別克伊斯蘭解放黨」(簡稱烏伊解,又稱「伊扎布特」)在烏茲別克東部的費爾干納盆地長期活動,成為烏國紛亂的根源之一。

2005年5月,烏茲別克爆發「安集延事件」,其發展便可謂是顏色革命、統治集團分裂、極端伊斯蘭趁火打劫的極致交纏。起初,民眾示威僅是要求政府釋放疑與恐怖組織聯繫、在安集延被捕的23名商人,但烏伊運等團體隨後率領武裝份子突襲員警崗哨、搶劫武器彈藥,襲擊關押23名被告的監獄,釋放2,000餘名在押囚犯。期間,烏國各式西方NGO號召民眾上街,並將此次衝突塑造為「民主化運動」,呼籲各方團結喊出「總統下台」等口號、推翻卡里莫夫(Islam Karimov)政權;掌握國安系統的「塔什干氏族」又出於奪權需求,放縱恐怖份子肆虐,企圖讓出身「撒馬爾罕氏族」的安集延首長、烏國內政部長陷入危機,導致局勢瀕臨失控邊緣。

前烏茲別克總統卡里莫夫。(AP)

最後時任總統卡里莫夫與「塔什干氏族」達成一系列人事安排協議後,安全部隊終於出動鎮壓該地騷亂,並以超過千人死亡的代價平息了這次事件。而由於美國在事件中扮演一定角色,故原本親美的卡里莫夫政權事後開始了外交轉向,既驅逐全球教育參與(Global Involvement through Education)、普世慈善服務(Ecumenical Charity Service)、歐亞基金會(Eurasia Foundation)、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對口國際(Counterpart International)、自由歐洲電台(Radio Free Europe)等大批NGO,也宣佈禁止美軍租用「卡爾希— 哈納巴德」空軍基地(Karshi-Khanabad Air Base),中斷了兩國軍事聯繫。

與此同時,卡里莫夫開始修復與中俄的互動。2005年11月14日,俄烏兩國簽署《俄羅斯聯邦與烏茲別克共和國同盟關係條約》,議定「若俄烏兩國中有一方遭到第三國侵略,另一方必須提供必要的幫助,包括軍事援助」,並於2006年重新加入集安組織;卡里莫夫亦於同年訪華,簽署《中烏友好合作條約》。而後美國雖以軍事援助、協助反恐等舉措,恢復了與烏茲別克的軍事聯繫,烏方也於2012年再度退出集安組織,作為與俄羅斯拉開距離的表態,但整體來說,自2005年安集延事件後,烏茲別克的對外政策便維持了在美俄之間微幅擺盪的「中立路線」,既要避免被單一大國宰制內政,也要藉着雙邊要價獲取最大利益。

1月13日,集安組織部隊開始撤離哈薩克,哈方當天在阿拉木圖市為集安組織維和部隊舉行送行儀式。(新華社)

而回顧此次騷亂,其對中美俄亦有不同意義。對美國來說,其不會放棄在中亞「輸出民主」的規劃,但若行動失敗,其也不會堅持反對現有政權,畢竟「顏色革命」的最終戰略目的仍是加深目標國家對美國的依賴,而非推動善治,更不是徹底摧毀美國與目標國的關係。此次烏茲別克騷亂若能成功顛覆政權,形同是給正在烏克蘭酣戰的俄羅斯一記背刺,並可能產生區域擴散效應,推動「中亞之春」,有機會讓俄羅斯的地緣後院失火;但如今顯然成功機會極低,故美國接下來的動作,應會着重維持與米爾濟約耶夫政權的關係,表面上對此次傷亡「表示關切」,實際上卻不會有太多實質懲罰,除非騷亂有再起現象,並且蔓延至烏茲別克其他省分,其才可能再趁勢介入,操作顛覆政權。

對俄羅斯來說,其雖不樂見中亞出現騷亂,卻也希望烏茲別克因此更加親俄。2012年烏方退出集安組織後,俄羅斯便一直希望能與其「破鏡重圓」,讓烏茲別克重回組織,而2022年1月的哈薩克騷亂,證明了安全力量對穩定內政的作用,故此次烏茲別克騷亂後,俄羅斯內部亦有輿論期待,烏方能再敲擊安組織的入會大門。然而俄羅斯經歷了烏茲別克的2012年退會,亦擔心自己「關心過度」會適得其反,故此次僅由俄羅斯總統新聞秘書佩斯科夫(Dmitry Peskov)出面表示,「在烏茲別克發生的一切,都是這個國家的內政」,也就是向米爾濟約耶夫政權表達支持,但不公開提出其他政治倡議與呼籲。提防美國策劃顏色革命、避免各國與己政治疏離,是今日俄羅斯面對中亞的經緯之道。

而對中國來說,中亞並非自己傳統的地緣勢力範圍,且此地至今仍是美俄的博弈場,故北京在此最大利益,並非訴求政權輪替、政治改革,而是深化與當地的經濟交流、產業聯繫,扎穩「一帶一路」根基。在此脈絡下,穩定的中亞政局與社會,才是最佳狀態,故北京面對中亞近年騷亂,向來支持該國政府維持秩序,並且反對「顏色革命」等顛覆活動。如此表態雖在一定程度上與俄羅斯接近,卻又與「後院」概念有所不同,中國在此經營既要克服基建不足、安全條件堪慮等障礙,也面臨了俄羅斯的質疑,時至今日,中俄互信仍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中國在中亞的經緯力道,例如1997年由中國、烏茲別克、吉爾吉斯三國簽署的連接三國鐵路備忘錄,便因普京反對而持續延宕,直至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中俄關系有所提升後,普京才於5月點頭放行,該項目有望於2023年正式動工。

而有鑑於中亞各國短期難解的政治與社會問題,在可見未來內,此處仍是政治動盪的高風險地區,中美俄的未完棋局,也將在時勢變化下持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