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南亞裔領袖能否帶領蘇格蘭以至英國走出「脫歐陰霾」?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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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8日,剛剛當選蘇格蘭民族黨(SNP)黨魁的37歲巴基斯坦裔原衛生部長尤薩夫(Humza Yousaf)正式當選蘇格蘭首席部長,成為蘇格蘭史上最年輕的首席部長,也是第一位非白人的蘇格蘭領袖。

雖然以族裔去談論一個人難免有點「政治不正確」,但尤薩夫以第二代巴基斯坦裔穆斯林的背景變成了蘇格蘭獨立運動的領袖,配合此刻的保守與統一黨英國首相辛偉誠(Rishi Sunak)也屬第二代印度裔印教信徒的巧合,人們難免聯想到過去英屬印度去殖民化後印巴分裂的歷史與今天蘇格蘭和聯合王國關係的某種對照,以及尤薩夫和辛偉誠兩人剛好在英國脫歐大局已定上台的歷史契機。

黨內裂痕處處

尤薩夫的當選絕非一帆風順,未來也將要面對民族黨內部和蘇格蘭管治以及獨立路途的各樣嚴重挑戰。自2月15日前民族黨黨釋施雅晴(Nicola Sturgeon)宣布請辭之後,民族黨和蘇格蘭獨立運動的各種弱點在一個月內展露無遺。作為施雅晴路線繼承人的尤薩夫,將要證明自己並不只是過去的延續,還要有力革新。

在枱面上,蘇格蘭民族黨的政治表現絕對可以招來所有民主國家政黨的嫉妒。民族黨在蘇格蘭自2007年連續執政至今,雖然在2014年獨立公投遭遇失敗,卻無改其政治優勢。相對於近年來因為英國脫歐問題黨爭不斷的英國保守黨和工黨,蘇格蘭民族黨更有着難以比擬的黨內紀律,讓黨內政客為着蘇格蘭獨立的終極理想而維持團結——這一次選舉已是民族黨自2004年以來第一次有競爭的黨魁選舉,可見其對黨內衝突的抗拒。

尤薩夫在女兒見證下簽署首席部長的提名表格。(Reuters)

自施雅晴2014年掌權以來,民望一直高企的她與其1999年以來領導黨內行政的丈夫Peter Murrell將黨權緊握在手,使黨內紀律更為嚴格,也維持了表面上的團結。然而,道德立場屬於進步派的施雅晴去年硬推讓人們更容易改變法律性別的立法,卻揭出了民族黨內分裂——這次黨魁選舉的三位候選人之一Ash Regan去年10月就曾因此辭去政府職務,破除了民族黨對「破壞團結」的禁忌。

其後,立法遭到英國政府否決,英國最高法院也作出了英國政府有利的裁決,施雅晴一度將法院判決視為對蘇格蘭民族的否決,似乎是想將獨立運動與性別認定的道德爭議互相扣連。不少分析都認為,施雅晴將政治本錢都押在性別認定立法的爭議上,是其決定在下一次英國大選前請辭的主因。

施雅晴決定辭職之後,黨內分裂馬上浮面。Ash Regan和尤薩夫的主要對手、原蘇格蘭財長Kate Forbes競選期間打着反對黨內建制的革新旗號,對於尤薩夫個人政績以至施雅晴政府的表現大肆批判,他們的言論如今更變成了蘇格蘭保守黨、工黨等在野黨針對整個蘇格蘭民族黨的宣傳口號。

與尤薩夫同坐的施雅晴。其丈夫Peter Murrell在3月18日因誇大黨員人數的爭議而辭去民族黨CEO一職。(Reuters)

在尤薩夫當選之後,有機會借民族黨之危在蘇格蘭「起死回生」的工黨領袖Anas Sarwar就引用了Forbes的「continuity won’t cut it」(延續性不能解決問題)去批評民族黨;保守黨領袖Douglas Ross稱Forbes對於尤薩夫施政記錄的大肆批評「罵得很對」;自民黨領袖Alex Cole-Hamilton則以Regan之語,呼籲蘇格蘭議會的議員們不應該「勉強接受平庸和更多的一成不變」。

事實上,這一次尤薩夫的歷史性當選,的確是低空飛過的弱勢成績。雖然尤薩夫得到過半數民族黨議員背書,議員支持的數字比對手高至少三倍,但尤薩夫最終只能以52.1%對47.9%的輕微差距擊敗Forbes,突顯出民族黨內部的分裂,以至黨員的求變之情。

自英國脫歐公投以來,施雅晴就一直以左翼和進步派政策與英國的保守黨政府作區隔,希望能將蘇格蘭獨立和歐盟所代表的自由派價值緊扣在一起。本身是虔誠福音派基督徒、反對同性婚姻、反對墮胎、反對婚外撫養子女的Forbes得到四成多黨員支持的事實,則體現出尋求獨立志向相同的背後,民族黨內部其實有着矛盾的社會價值。

競選期間大肆批評尤薩夫的原財長Kate Forbes。(Reuters)

另一方面,Forbes對於尤薩夫為官記錄的猛烈批評,也突顯出施雅晴的管治並沒有比英國其他地方出色多少,難以支持其「獨立的蘇格蘭將會更好」的宣傳。「當你是交通部長,火車從不準時;當你是司法部長,警隊被緊縮到破裂邊緣;當你是衛生部長,我們則得到了破記錄的治療等候時間。」

在勝選之後,尤薩夫企圖以低級的官職吸引Forbes加入其政府,最後卻遭拒絕,可見黨魁選舉過後,黨內分裂未減。

從此等情勢來看,尤薩夫上台後將不能單靠「施雅晴傳人」的招牌來鞏固地位,而必須以實際的政策成果向黨員、支持者和蘇格蘭選民證明自己有能力帶領民族黨和蘇格蘭走向更好的未來。

路路不通的蘇格蘭獨立

在蘇格蘭獨立的問題上,尤薩夫要面對的是「路路不通」的困境。自2014年獨立公投以55%反對、45%贊成失敗之後,施雅晴領導的民族黨並沒有成功扭轉民情「五五對分」的整體形勢,不同問法的民調也顯示,支持和反對獨立的民意依然非常接近,而本年以來因施雅晴情別認定立法嘗試不得民心,反對獨立的民情更連月穩定高於支持者。

2016年以來的英國脫歐問題,也不似人們預期般形成對蘇格蘭獨立的穩定支持。雖然英國脫歐公投結果忽視了蘇格蘭普遍的留歐民情,但英國脫歐過程中遇上的種種困難卻變成了可類比於蘇格蘭脫離英國的嚴肅教訓——如果加入歐盟40多年的英國要脫離開去也如此困難,與英格蘭結成同一個國家超過300年的蘇格蘭要脫離聯合王國,其艱難可想而知。事實上,自脫歐公投以來,反對獨立的民意在多數時間也稍高於支持的民意,只有在約翰遜(Boris Johnson)領導保守黨贏得大選的初期和新冠疫情第一年有較為明顯的例外。

倫敦的反約翰遜示威。約翰遜英格蘭本位色彩極濃,在蘇格蘭民望低落,但其執政期間助長「蘇獨」支持的「約翰遜效應」只見曇花一現。(Reuters)

民情如此,英國政府就可大條道理否定蘇格蘭第二次獨立公投的要求。可是,在黨內急獨派的壓力之下,施雅情不得不在2022年倉促提出在2023年10月舉行獨立公投的倡議,最終在同年11月被英國最高法院判定蘇格蘭議會並沒有權力在英國國會的反對之下獨力立法舉行公投。路路不通之下,施雅晴就唯有將預計很可能會在2024年舉行的英國大選蘇格蘭選區選戰包裝成「實然」蘇格蘭獨立公投——但這種包裝只給人「走投無路」之感。

面對黨內分裂、執政政績不彰、獨立之路不通的種種困難,尤薩夫似乎已立意以管治實效為先,暫時擱置黨內爭議和獨立公投的嘗試。雖然尤薩夫剛上任即向英國政府作出再作獨立公投的要求,但這很明顯只是一個明知失敗的故意表態。相對於施雅晴「以大選作公投」的路線,尤薩夫表明不會以未來大選作為實然獨立公投,指出「支持獨立的最佳理據就是將(蘇格蘭)議會的現有權力作出最佳的可能運用」——意思就是要以蘇格蘭自治的治理成果向選民說明獨立的好處。

同時,雖然面對兩位道德保守對手的尤薩夫將自己標榜為唯一會繼續為性別認定立法跟英國政府抗爭的候選人,但如今其立場似乎已稍見鬆動,曾暗示他只會在法律意見認為他有勝算的時候才會為此採取進一步的法律行動——由於大家都知道最高法院對於英國政府和蘇格蘭政府權力誰屬的判決難有爭議,尤薩夫很可能會借法律之力擱置這種造成黨內分裂的進步派政策,而專注於實際政績之上。

兩位南亞裔的務實轉向

如果上述解讀正確,尤薩夫的執政背景和施政路線其實與辛偉誠不無相似之處。兩人上台之際都沒有深厚的黨內外支持,只由黨內主流政客扶持上任。兩人同樣要面對嚴重的黨內分裂和各自不盡相同的施政困難。兩人領導的保守黨和蘇格蘭民族黨雖然有長年掌權的往績,卻分別都遇上有可能失去政權的政治逆風。上任之初,人們對兩人也沒有太大期望。而兩人都選擇了「以實際政績說話」的平實路線。

3月27日,辛偉誠出席一場直面民眾、宣傳政策的活動。(Reuters)

在此,比尤薩夫早上台大概五個月的辛偉誠確實有了一定的成績,改善了英國與法國等歐洲國家的關係,解決了長年爭議不斷的北愛爾蘭邊境檢查問題,也提出了一個以鼓勵人們投入就業市場為主打、普遍被認為不過不失的預算,為保守黨挽回了一些往日「管治之黨」的聲譽,也持續嚇阻了一直尋求機會回朝的約翰遜、鞏固了黨內支持。這些當然不是什麼偉大成就,卻使人們看到脫歐後的英國依然可能有正面的發展。

尤薩夫今天面對的困難,很大程度上也是脫歐的後遺。如果沒有英國脫歐,民族黨就不會有在短期內爭議獨立公投的理由,也不必透過各種政策和宣傳去突顯與英國政府的差距。

雖然尤薩夫和辛偉誠兩人能否成功將蘇格蘭以至英國從脫歐後遺之中拯救出來,依然是前途未卜,但在着重實務這一點,他們都似乎找對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