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8日巴基斯坦大選：伊姆蘭汗同軍隊建制的世紀決戰

延期多時的巴基斯坦大選將在2月8日進行。這個深陷經濟困局、飽受天災和恐怖主義摧殘的2.4億人口大國將會決定是否還要接受獨立大半個世紀以來軍方（巴基斯坦人習慣以「建制」一詞稱呼它）幕前或幕後主政的難解命運。

從選情的發展來看，「建制」已經用盡一皆辦法來壓制這個歷史變局的主角、前總理伊姆蘭汗（Imran Khan）。但身陷囹圄的伊姆蘭汗最終能否透過民意支持來逆轉反勝，則仍是未知之數。

選舉迫近，去年8月已被收監的伊姆蘭汗1月30日、31日和2月3日先後在獄中特別法庭被判洩漏國家機密、貪腐和違反伊斯蘭律法結婚罪成，分別判監10年、14年和7年，後兩個罪名還將其妻子涉牽在內，受到同一刑期懲處。在此之前，伊姆蘭汗已因另一判罪而被剝奪參政權利5年，因而不能親身參選。

這一浪接一浪的密集判罪明顯是軍方向巴基斯坦選民的最後警告，示意他們支持伊姆蘭汗最終只會是「徒勞無功」。

史無前例的打壓

軍方對於伊姆蘭汗的打壓不只針對其個人，還延伸到他1996年創立的巴基斯坦正義運動黨（PTI）及其支持者之上。該黨的競選集會大體上被實質禁止。整個黨原有的領導層不是被控被捕，就是退黨甚至退出政治。巴基斯坦的大城市中幾乎沒有看到正義運動黨的宣傳。連對文盲選民（按：該國識字率不足六成）甚為關鍵的正義運動黨板球球棒標誌也被最高法院禁止使用。

2月5日，選舉前兩天，巴基斯坦最大旁遮普省（Punjab）多個選舉辦公室被警察和蒙面人侵入、封鎖。1月28日，正義運動黨計劃發動全國規模的集會，遭到警方打壓，單在巴基斯坦最大城市卡拉奇（Karachi）就有至少72人被捕。

2月6月，路透社記者稱，在卡拉奇和第二大城拉合爾（Lahore）的其他黨派旗海飛揚之中，幾乎沒有看到正義運動黨的旗幟。1月25日，半島電視台引述多名巴基斯坦記者的說法，表明軍方正在積極干預媒體對於伊姆蘭汗和正義運動黨的報道。

《紐約時報》2月4日的報道也顯示，有正義運動黨的候選人為免被政府拘捕已經穩身數月，而該黨的支持者只能在深夜於不知名的建築物角落裏進行集會。

由於選民對於正義運動黨的支持幾乎完全出自對於伊姆蘭汗個人的擁戴，伊姆蘭汗也只能在獄中助選，透過與律師的短暫會面將政治訊息傳出去，甚至通過人工智能將文字配上仿真度極高的人聲來在TikTok等社交媒體上宣傳，將政治集會虛擬化。在板球球棒黨標誌被禁之後，該黨也只能透過社交媒體和Whatsapp等通訊軟件去告知選民其選區哪些人才是正義運動黨的候選人。（按：不少選區都離奇地出現了多個候選人聲稱自己才是正義運動黨代表的情況。）

對此，巴基斯坦則出現過多次斷網，多個主流社交媒體平台的存取都受到限制，而且都「剛好」發生在正義運動黨正要舉行網上活動之時。巴基斯坦當局甚至聲言他們不能保證在選舉當日維持互聯網正常運作，這對於組織投票以至媒體對於投票公正的監察都會造成嚴重影響。

雖然軍方與選舉前的過渡政府無所不用其極的壓制，伊姆蘭汗及正義運動黨的支持者都相信民意還在他們那一方，最終他們的力量會在投票當日震驚世界。

挑戰軍方掌權的第一人？

巴基斯坦軍方之所以會對伊姆蘭汗渾身解數的打壓，全因伊姆蘭汗在2022年4月被不信任票趕下台之後逐漸將矛頭直指軍方，甚至在2023年5月引發其支持者襲擊軍方目標的政治大地震。

2018年上台執政的伊姆蘭汗，當時之所以能勝出大選，背後就是有着軍方的支持。今天抱怨軍方禁止他們報道伊姆蘭汗的記者們，當日則被要求吹捧伊姆蘭汗。

由於現年71歲的伊姆蘭汗原是個牛津大學畢業的國際板球巨星（1992年曾帶領國家隊贏得該國唯一一次的板球世界盃），在英國社交場域是個經常登上小報的花花公子，雖然他早在90年代已開始涉足政治，卻是巴基斯坦傳統政黨政治世家的局外人，軍方當時大概認為伊姆蘭汗將是個容易操控的政治門面。

豈料伊姆蘭汗登上總理之位後，執政手段專橫，沒有用心巴結其他在國會有可觀席位的政治世家，也不顧專業官僚的建言，獨斷獨行。他以為自己憑個人魅力深得反對傳統政治的民意支持就可以自把自為。這樣的一個人，最終當然避免不了跟拿着槍桿子企圖幕後掌政的軍方出現權力鬥爭。

最終，軍方也是有着「好來好去」的用心，在2022年初策動伊姆蘭汗政府內部的其他政黨議員加入謝里夫（Sharif）家族和布托（Bhutto）家族主導的在野陣營，透過合憲程序發動國會不信任票，得到多數議員支持，將伊姆蘭汗拉下台，由夏巴兹謝里夫（Shehbaz Sharif）接位。

在巴基斯坦的政治慣例中，人們都接受多次同世仇印度開戰（1948、1965、1971和1999年共四次）的軍方有影響政治的特殊地位，軍方的接受是政客掌權的必要條件。雖然執政者往往想掙脫軍方的操控，但最終都不得不承認失敗。

伊姆蘭汗卻沒有將這個慣例放在眼內。在不信任票通過後，他策動正義運動黨全體議員總辭抗議。

參政以來立場反美的伊姆蘭汗，更利用一份出自巴基斯坦駐美大使的外交通訊聲言其下台背後是一個美國主使的陰謀，乘着穆斯林世界頗為流行的反美心態為自己爭取支持。（按：此外交通訊最終構成了伊姆蘭汗被判10年監禁的洩密罪名；後來在美國媒體公開的通訊密件內容顯示，美國似乎未有策動推翻伊姆蘭汗的不信任票，卻曾因為伊姆蘭汗在俄烏戰爭上的立場而鼓勵軍方和反對派將他拉下馬。）

流放在野的伊姆蘭汗，民意支持度比在位期間倍增，其主要訴求就是要政府提前大選，不斷發動大型民眾集會，並在地方議會選舉中取得壓倒性的勝利，甚至透過解散地方議會來壓施國家政府提前大選。他的集會往往得到大量民眾熱情親身參與支持，聲勢一時無兩。伊姆蘭汗也開始強化對軍方的批評，明顯是希望透過民意去壓服軍隊的武力。

2022年底，在政治情勢緊張之際，伊姆蘭汗遭受槍擊，中槍後並無大礙，卻將刺殺行動歸咎於時任總理夏巴兹謝里夫、時任內政部長和權力極大的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ISI）局長，將政府拘捕疑犯歸案的行動視為掩飾陰謀。此時，伊姆蘭汗同軍方的衝突就開始進入白熱化階段。

2023年初，伊姆蘭汗似乎是想重新獲得美國支持，改稱他發現了2022年11月下台的軍方領袖、陸軍參謀長巴傑瓦（Qamar Javed Bajwa）才是將他推下台的陰謀主腦，並不是由美國主使。

同年3月，政府就開始以伊姆蘭汗缺席法院聆訊為由對他展開拘捕行動，卻遭到其支持者多次阻撓。最終，警方竟然無法成功拘捕伊姆蘭汗。

2023年5月9月，伊姆蘭汗終於被警方成功拘捕，引發全國暴力騷動。雖然社交媒體存取遭受限制，但無礙伊姆蘭汗的支持者對全國多地的軍方目標襲擊、縱火。兩日的不穩之後，軍方以暴力為據對正義運動黨進行嚴厲壓制，拘捕和再拘捕成為常態，幾乎整個黨的高層到低級領導人物都公開離棄正義運動黨，有人退黨，有人退出政治，有人則另組親軍方的政黨，與伊姆蘭汗劃清界線。

長期關注巴基斯坦政局的《經濟學人》到2023年6月1日就已經宣布伊姆蘭汗對抗軍隊的戰役失敗。

2023年5月9日，可算是伊姆蘭汗和正義運動黨的政治轉捩點。此前，不少分析都認為伊姆蘭汗的支持深入民間，甚至在基層軍官之中也是如此。有巴基斯坦智庫中人更稱，不少白天負責鎮壓伊姆蘭汗支持者的安全人員晚上回家竟然發現支持伊姆蘭汗的妻子拒絕煮飯。不少人都期望，民意最終會壓過硬拳頭。

但在5月9日的暴力抗爭之後，事情迅速逆轉。對伊姆蘭汗和正義運動黨的強力壓制維持至今，有增無減。

民意能否勝過軍權？2月8日的選舉（如果有公正投票的話）將會告訴我們答案。

風水輪流轉？

而諷刺的是，這次選舉得到軍方支持去壓止伊姆蘭汗勢力的謝里夫（Nawaz Sharif，夏巴兹謝里夫之兄），竟是過去二三十年的軍方主要仇敵。謝里夫一生三次擔任總理都直接或間接被軍方趕下台。在最近一次被趕下台兩年後的2019年，他身負貪腐罪名流放英國，直到2023年10月才再次回國，獲法院迅速洗脫司法控罪，選前一個月才才正式讓他恢復參選權。

自1947年獨立以來，巴基斯坦政治長期由軍方控制，沒有任何一位總理能做滿5年任期。相較之下，歷年來四個直接統治巴基斯坦的軍方領袖之中有三個的執政超過9年。

幾乎每一任總理，都是先得到軍方支持，在任同軍方鬧翻，再被推倒下台。出身工業世家、早年靠軍方上位的謝里夫自己在1993年和1999年就兩次被軍方推翻，其2017年第三次擔任總理被迫下台的表面原因是其家族的海外資產涉貪罪名，但其背後也有軍方對其貪腐案調查的支持。到2018年，謝里夫在選舉前幾個月被法院剝奪參政權利終生，並判監10年，情況同今天的伊姆蘭汗不無相似之處。

因此，這次選舉可算是「風水輪流轉」，與2018年伊姆蘭汗憑軍方支持勝出選舉的情況剛好調轉。

問題是，跟當時已跟謝里夫政鬥多年的伊姆蘭汗被普遍認定為「候任總理」的地位不同，謝里夫面對伊姆蘭汗廣大的基層支持，即使有軍方撐腰，也不知能否真的擊敗獄中指揮選舉的伊姆蘭汗。

在高壓的政治環境之下，巴基斯坦的政治民調並不多。（與美國同名民調機構無關的）巴基斯坦蓋洛普（Gallup Pakistan）去年12月就公布了一個民調，顯示在全國層面，伊姆蘭汗的滿意度為57％，而謝里夫的滿意度則為52％；在被認為是選情關鍵的最大省旁遮普，正義運動黨的支持度為34％（相較於3月同一民調的45％），而巴基斯坦穆斯林聯盟謝里夫派（PML-N）則有32％（相較於3月的24％）。

由此可見，伊姆蘭汗民意支持仍在，但在軍方的明確反對之下，巴基斯坦選民也似乎有重新順應「建制」的民意趨向。

巴基斯坦的選舉制度大體上承襲英國國會的單議席單票簡單多數制（只有少量女姓和非穆斯林預留議席為比例代表制），因此要從整體民調預測國會議席分佈甚為困難。不過，多數政治分析都傾向認為謝里夫的勝算較大。

此刻，巴基斯坦正處於嚴重經濟危機之中，通脹率高達30％，四成人活在貧窮線下。燃料和糧食依賴進口的巴基斯坦長期面對經常帳赤字，債台高築，如今只靠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貸款度日，去年6月得到IMF的30億美元借貸，本年3月又需再次借款。曾經領先印度的巴基斯坦，今日的人均GDP已被後者超越五成以上。

在（伊姆蘭汗支持的）塔利班重新在阿富汗掌政之後，與其暗通款曲的巴基斯坦塔利班更引發了新一波的恐怖主義威脅。最近，眼見巴基斯坦羸弱，伊朗甚至趁機對其進行越境轟炸，作為其在以巴衝突當中對外展示強硬姿態的行動。

如果伊姆蘭汗真的能在史無前例的打壓中逆轉反勝，軍方大概不會輕易罷休。進一步的政治權爭將會把巴基斯坦推入無底深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