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效應.博評】為什麼人們會集體記錯一件事情呢?

撰文:李立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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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在一些家庭聚會中,家人一起「話當年」時,父親最常說的話之一,就是質問母親:

為什麼我對妳說的這東西完全沒有印象?

我和弟妹通常會站在母親一方,為她記憶中的事情「作證」,父親就會有點無可奈何。就常識而言,我哋人人都記得,係你唔記得,咁梗係你有問題啦。

但如果父親聽過「曼德拉效應」,他也許會質疑我們集體記憶錯誤。

不知怎的,近日經常在社交媒體上見到這名詞。據說這名詞在 2010 年出現,一位名為 Fiona Broome 的作者,指有數千人擁有前南非總統曼德拉在 1980 年代已經逝世的記憶。有人把這種現象扯上了平行時空的說法,一個時空中的所發生的事和相關記憶因某種原因進入了另一時空之中。

就常識而言,我哋人人都記得,係你唔記得,咁梗係你有問題啦。(視覺中國)

在社會科學論文索引中輸入「Mandela Effect」,結果是一篇文章也沒有,看來社會科學學者對它沒什麼興趣。當然,部分原因是心理學家其實一早就告訴我們,個人記憶並不可靠,錯誤記憶經常出現,而記憶錯誤的原因有很多種,例如確認偏見,即是說人們有確認自己既有想法的傾向,有時甚至會扭曲記憶來達至效果。

但個人記憶不可靠是一回事,為什麼人們會集體記錯一件事情呢?一種簡單可能性就是多人同時受同樣的心理因素影響,例如擁有同一觀點的人同時扭曲記憶以確認偏見。另一種簡單可能性是有人先記錯一件事或誤信一個說法,然後錯誤訊息以訛傳訛,成為很多人信以為真的事情,久而久之成為共同記憶。在假新聞和網絡謠言橫行的今天,這種狀況也不太難想像吧。

不過,也許並不是所有集體記憶錯誤的案例,都可以那麼簡單地解釋。複雜一點的可能性,則涉及社會回憶或集體回憶這個概念。

集體回憶研究的起點,是人們的記憶具有社會性。人的記憶不只是一連串無關連的資訊和印象,所謂「回憶」,往往是以故事的形式存在的,但當人們把自己腦袋裏關於過去的資訊和印象組織成具故事性的回憶時,無可避免地會用到現存社會文化中的框架。

當人們把自己腦袋裏關於過去的資訊和印象組織成具故事性的回憶時,無可避免地會用到現存社會文化中的框架。(視覺中國)

舉例說,我在幾年前開始進行關於香港人對六四的集體回憶的研究,試過對一些市民進行訪談,其中一條問題就是要讓他們憶述,1989 年 6 月 3 日晚上,他們在做什麼,以及在什麼情況下知道鎮壓的消息。每位被訪者的情況固然不完全一樣,但他們對當天晚上的回憶,在敍事結構上是高度一致的,就是先強調自己當時高度關注事件,情緒已經非常緊張,無時無刻在聽着電台或看着電視以獲知最新資訊,那天晚上亦是一樣,一直貼着媒體,所以亦差不多是第一時間得知消息。

我無法分辨被訪者的回憶有沒有錯誤,但我們見到的是個人回憶背後有共同的敍事框架。在這種社會框架的影響下,如果有人當天晚上其實並不像自己多年後敍述的一模一樣,是絕對有可能的。同樣道理,如果一個強大的社會框架使很多人同時以為沒有發生過的事曾經發生,也是有可能的。

Schwartz認為,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美國社會因民權運動的發生,對19世紀的內戰有了新的看法,對林肯的「記憶」也因而有了轉變。(視覺中國)

另外,從集體回憶研究的角度看,社會對過去的記憶,往往跟當下的事件相關,又或者是為當下的利益和需要服務的。例如美國社會學者 Barry Schwartz 做過一個研究,發現 1940 年代,美國人對林肯的印象是多元的,但到了 2001 年,美國人對林肯的印象則高度集中於「解放者」這形象之上。Schwartz 認為,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美國社會因民權運動的發生,對 19 世紀的內戰有了新的看法,對林肯的「記憶」也因而有了轉變。

固然,林肯這個例子不涉及像曼德拉早已逝世那種基本事實上的錯誤。但既然個人記憶本來就不太可靠,人們的回憶背後又有共同的社會框架,社會對過去的記憶又會因應當下的狀況而轉變,再加上以訛傳訛的可能性,一批人一起記錯一些東西,就不是那麼神奇的一回事了。亦即是說,集體記憶錯誤的確可以出現,只不過,除非我們在寫小說,否則這個現象本身是無需扯上什麼科幻的。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