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四】近30年家暴抗爭史 受虐婦女的充權與現實

撰文: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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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愈久,廖銀鳳額上的疤痕也愈顯眼。這是30多年前,她的前夫用一隻鞋在她額上敲的,清脆的「扑」一聲, 就變成一道彎彎的月牙,發出恬淡的光。「呢個係一個紀念品。」銀鳳總喜歡講笑,把往事說得風淡雲輕。
但也因這份「小禮物」,讓銀鳳由一個柔弱女子,變成一個跟姊妹罵高官、倡議政策的婦運份子。於1990年成立的群福婦女權益會,可說是一個曾讓政府社工又愛又恨的團體,以「惡死」聞名。群福集結了一班被烙下傷疤的女子,互相砥礪,也因此變得更強大——至少在群福因人事矛盾解散前,故事是這樣寫的。
撰文:吳世寧/攝影:高仲明

「我已經退出個圈子好幾年,你仲搵我?」群福前主席銀鳳在電話上開玩笑說,就像在深山退隱後仍被捕獲一樣驚訝。2015年,銀鳳正式退休。最近剛搬入新家跌傷腳,住了幾個月醫院才可回家。姊妹們幾乎天天上來銀鳳家,帶來新年糕點、一起拍打拉筋,在廚房轉幾轉就捧出香氣四溢的紅棗糕。一位姊妹培芳對我說:「我都係過來人,以前係群福嘅。」、「佢好勁㗎!𠵱家係專業拍打師傅!」銀鳳說,腦海仍浮起當天培芳受家暴後到群福求助的畫面。

她又自豪地說:「基本上出到嚟,又死唔去嗰班 (指受虐婦女),個個都有番咁上下,唔叻嗰啲已經死咗。出得嚟求助,韌力少啲都唔得。」

家暴後被社工勸回家

一般人容易責難家暴受害人:為什麼被虐不逃走?銀鳳明白當中的纏綿糾結。她的婚姻維持了21年。銀鳳1949年出生,是新界原居民。她自小已明白男女大不同—女孩子不可參加傳統儀式如放孔明燈;她愛打球、蹦蹦跳跳,家人也不准。她在18歲結婚,以為是自由,卻走入另一座圍城。銀鳳的前夫是台山人,婚後不久便打銀鳳,不讓她外出找工作。因銀鳳是違抗父命結婚的,不敢回頭找娘家。直到前夫因健康轉差而失業,開始對銀鳳變本加厲地施暴,才讓銀鳳在1988年下決心逃離丈夫。離婚後,前夫威脅燒村,派人「問候」她父母, 令她終日惶恐不安。

銀鳳到和諧之家暫住,但想不到社工叫她回家,她無奈地道:「你知道我入咗去就返唔到出嚟。」社工幫不了銀鳳,反而是一班在和諧之家認識的受虐婦女扶了她一把。她們租了間天台屋,歡迎銀鳳投靠她們,令銀鳳明白「同路人」才能真正幫助彼此。其後銀鳳回「和諧之家」探訪職員,機緣巧合下參加小組會議。當時杜潔麗從英國回流加入和諧之家,希望社福界能加入服務使用者聲音、為婦女充權,於是便成立一個由受虐婦女組成的小組(亦即群福婦女群益會雛形),鼓勵大家自助互助,倡議家庭暴力政策。

群福姊妹出名「兇」

銀鳳當了「小女人」21年,加入群福當義工,猶如踏入大觀園。在這裏,女人仔以前只得被打的份兒,如今竟可發聲、罵政府、挺起胸膛見高官。回想當初,大家也是摸着石頭過河,好氣又好笑。成立初時欠資源,大家在麥當勞、大家樂開會開到人家打烊。

作為一個自助互助組織,會員須共同討論、參與行動。平時由姊妹負責剪下家暴新聞,再跟大家開會,再討論如何跟進、行動。為什麼群福姊妹出名「兇」?「大家由乜都唔識、自己走投無路;去到學識解決問題,就可互相幫助,知道自己也有能力去幫人,中間建立自信,就是社工界所謂『充權』。」銀鳳說。

但群福姊妹不只叉腰狂鬧。當時的立法會議員何秀蘭幫群福約見社署署長,每四個月見一次面。銀鳳還記得時任署長梁建邦十分「就得人」,姊妹們建議設立婦女專線、成立專責的家暴工作隊等, 他都一一答應。「嘩!我哋話做咩佢就話做。我都戥佢啲同事慘,哈哈。」銀鳳笑說。

1999年,「性博士」吳敏倫被和諧之家頒發「長期服務獎」。姊妹們大為光火, 因他曾在講座上表示因女人沒有履行傳統妻子的責任,才發生家暴。姊妹們激動得指要「踩場」,在和諧之家頒獎禮上抗議。「嗰時我心諗,咁激,唔係嘛?真係踩場,以後仲點同和諧之家合作?」銀鳳說。但群福的宗旨一向是由會員集體決定行動,主席也不能從中干預。結果行動照去馬,吳敏倫這邊廂獲頒「長期服務獎」,那邊廂獲姊妹頒發「長期為禍獎」。銀鳳至今仍覺當初的行動「去得太盡」,但亦不禁為姊妹自豪:「見到大家咁硬淨,係開心,我哋嘅努力冇白費。」

在熱血電影,逆權故事就是大衛挑戰歌利亞,一班師奶團結自強,繼續挑戰強權政府。現實卻更轉折,也更悲涼。

遺憾的天水圍滅門慘案

2004年更是群福姊妹、以至全港社福界不會忘懷的一年。那年,居於天水圍的金淑英及一對女兒被丈夫用刀砍死,其後其丈夫再自戕身亡。事發當天剛好是群福婦女會參與釋法遊行的一天。本來金淑英也會跟群福姊妹遊行,但卻因收到丈夫威脅的訊息,急急腳回家尋女,結果釀成悲劇。更教人憤怒的是,原來金淑英曾多次求助仍不獲重視。金淑英曾入住庇護中心,但社署開會後把個案僅列為「家庭糾紛」,並着金淑英回家;4月9日金又被夫虐打,警方到場匆匆調解然後結案;4月11日金報警請警員陪同回家尋女,警察卻拒絕,並且沒有落案記錄。其後警方竟聲稱金淑英遇害當天未曾報案,而銀鳳等人嘗試翻查電話記錄卻找不到。群福於是搜集證供,跟其他婦女團體、張超雄、何秀蘭等聯結起來,先開記招迫使警署承認金淑英曾報警;又組成法律團隊,由何俊仁代表金淑英的兩位妹妹出席死因聆訊。最終五人陪審團昨日一致裁定,案中男死者死於自殺,其妻子金淑英及兩名女兒則死於非法被殺,陪審團對警隊及社會福利署作出多項建議,如改善警方「落簿」制度,以及要求部分社工實施輪值制、須24小時攜帶傳呼機等等。三條枉死人命,才終讓政府意識到制度的漏洞,亡羊補牢。

回想14年前的慘案,銀鳳也怪責自己做得不夠好。後來姊妹翻查熱線記錄,發現一把似是金淑英的聲線。銀鳳老實的說:「我扮聽唔到。事實係仲可追究什麼?罵另一個姊妹?已經有人死咗,係咪要再將另一人逼死?我只係講以後應該點做,做多啲街站,聽電話要細心啲。」

爭取到政策資源,又如何?

金淑英事件過後,2008年《家庭暴力條例》擴大保障範圍,政府也增撥資源如在保護家庭及兒童服務課由原來的8隊增至11隊等等。「但我都講過好多次, 呢啲係『見籮柚郁唔見米白』。就算政策喺度,佢唔用,都冇用嘅。」銀鳳說。比如說,社工往往用藉口推搪幫忙家暴受害人申請綜援及體恤安置;婦團也曾要求社署增設24小時當值的家暴服務社工。但銀鳳有次在假期處理家暴個案時,發現警員聯絡不上社工,無法轉介受害人入住庇護中心;前線警員仍有態度問題,如處理家暴個案時,會指還手的婦女也涉襲擊,「要告就兩個都告」。銀鳳長長的嘆氣,說:「冇辦法, 呢個係價值觀問題。佢哋覺得女人係要忍讓,邊個屋企冇嘈呀?家暴係嘈吵,唔係刑事罪,唔牽涉男尊女卑問題。」

在熱血電影,逆權故事就是大衛挑戰歌利亞,一班師奶團結自強,繼續挑戰強權政府。現實卻更轉折,也更悲涼。2011年,群福發生內訌,姊妹之間因如何使用捐款而起衝突。於是她在群福20周年前,決定黯然退會。「所以組織都係冇錢好。人冇錢,反而會團結。」她苦笑說。講充權講了廿年,也是時候想,充的是什麼權?你想給姊妹賦權,但你又可干涉多少?怎樣維持對等又互相尊重的關係?

群福婦女會現今已不再是活躍組織。當初講姊妹自助互助,是否儼如雲煙?「咁人應該要有理想嘅。冇嘅話點生存?始終群福一個咁嘅組織,冇資源,都咁多人幫手,行咗廿年唔簡單。」銀鳳說。20幾年來香港的家暴抗爭史,換來零零星星的修訂,回首未免蒼涼。但對銀鳳及許多的群福姊妹來說,當天逃離家門、重獲新生、再幫助同路人,也是一場轟烈的個人革命。

家暴社會服務只可止咳?
長期關注家庭暴力議題的立法會議員張超雄,曾跟廖銀鳳並肩作戰,亦批評目前社會服務機構處理家暴仍然只可「止咳」、「補鑊」。他指社署的綜合家庭服務中心被戲稱為「垃圾桶」,雜事如單位囤積垃圾、鄰舍爭執等也得處理。據社署提供的數字,上年度每位綜合家庭服務中心社工平均每月處理36.6宗個案。「現在對家暴一般的處理方法是若沒發現危機,就會close file。但家暴是複雜的家庭關係,牽涉多人,社工須放多點心機、時間處理。」張超雄說。現在社署傾向提供具體協助,如幫家暴受害人申請綜援、分戶等等,但並不着重疏解關係。
「香港無論是警方、社福機構,處理家庭暴力都很被動。」張超雄認為應參考外國,設立由多個社工負責的家庭暴力專責小組—因家暴中不同成員有不同需要,如被虐者、施虐者、兒童等。美國的家暴受害人更可隨時申請緊急禁制令,阻止施虐者踏入家門;反觀香港的禁制令申請繁複得多,要經過律師援助才可申請。

上文節錄自第100期《香港01》周報(2018年2月26日)《因愛之名——雙生的親密與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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