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女兒】柏林影展得獎者拍紀錄片解心結:媽媽對女友比對我好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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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導演黃惠偵,讀書只到小學三年級,非科班出身,沒有資金,帶着孩子,拍同性戀母親,拍了18年。
母親洪月女,一個不帥的T,20歲嫁給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被家暴,被侮辱,帶兩個孩子逃離家庭。相比男人,溫柔貼心的女朋友才是母親的歸宿。
兩代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40年,卻像陌生人一樣,見面連個招呼都懶得打。飯桌兩旁是兩個世界,彼此關心,渴望靠近,卻找不到對的方式,合適的理由。
有人說這部紀錄片講了女權、家暴、性侵,甚至揭露了社會階層的不平等。黃惠偵卻說:「這是關於我們家的故事,我只是希望透過拍片的過程,讓母親更理解我,讓我能夠靠近她,認識她。」

編輯:東寧(一条)

2017年,這部叫作《日常對話》的紀錄片橫掃各大國際紀錄片電影節。柏林電影節泰迪熊最佳紀錄片,澳大利亞國際紀錄片節最佳紀錄片,西班牙馬德裏國際同志影展最佳紀錄片,香港華語紀錄片節長片組最佳紀錄片,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美國萬花筒影展最佳紀錄片,被它通通包攬。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這是紀錄片的導演黃惠偵。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這位長者是黃惠偵的母親,也是這部紀錄片的主角——洪月女。這是一部值得認真觀看的紀錄片,每個人都可以在片中找到自己。不懂得處理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不擅長表達內心對愛的渴望。愛不應該是奢求,愛應該是日常對話中最微妙的存在。看完今天的文章,記得對自己最親的人說:「我愛你」。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我的媽媽是同性戀

自述:黃惠偵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知道,媽媽有很要好的女朋友。11歲之前,我其實從來不知道有一個詞叫做同性戀。直到兩個長輩在我旁邊聊天說,她媽是喜歡女生,是同性戀,是不正常的。到那一刻,我才第一次發覺,原來喜歡同性這件事情,好像不是一件大家認為對的事情。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後來,我就特別留意電視新聞或者節目上有沒有出現女同志、女同性戀這幾個字。到書店裏頭去找一些書,想要知道到底甚麼叫做女同性戀。

當時是1985年,台灣社會對於同志沒有那麼的友善。我試着去找書來看的時候,只會在一個架位上找到,叫做醫療。書裏都說,同志是一種精神疾病,一種心理疾病。同志上電視、上新聞報道一定是負面的。

一個孩子看到這些媒體的呈現,就好像同志是一個罪犯。

我很難去面對這一切,因為心裏頭始終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媽媽不變態。那個聲音會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心裏頭其實很難過,因為當沒有辦法認同自己的母親,這個帶你來到世界上的人,某種程度也很難認同自己。

媽媽的女朋友幫她刮痧。(一条提供)

其實排除掉外界社會告訴我的,從小到大我媽媽是一個同志這件事情,帶給我最大的困擾有兩個。

一個是我一直認為我媽的女朋友就是我的情敵。我媽向來跟她的小孩就不怎麼親近,她的空閒時間,都是拿來陪女朋友。

然後年紀再大一點,十三四歲看起來就像個大人了,就會擔心,人家會不會以為我是我媽的女朋友。我媽媽就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如果她是一個帥T,我覺得我可能還能接受。

所以對一個孩子來說,我的困擾不太是外界想像的那個樣子。不會因為媽媽的同志身份覺得丟臉。那些讓我覺得我媽作為一個女同志是件丟臉的事情,是外界的「權威」灌輸給我的。

在拍攝期間,有過兩次的受邀,一次是到一個公聽會上去討論同志能不能結婚,能不能生小孩,我就答應了。後來得到的回覆是,主辦方不希望我去。

他們認為光是我的存在,姑且不論我要在現場說甚麼,就會讓反對(同性戀婚姻合法)的那一方感覺不舒服。另外一個也是類似的場合。

總之被拒絕的過程,真的覺得很荒謬。原來,作為一個少數存在的人群,我光是存在這件事情,就已經讓那些人不舒服了。

有些人不想要正視它,不想要看見,那我就是要拍一個紀錄片讓你看到,我們就是活生生地存在。

媽媽的女朋友們

她自己的官方說法是交過十幾個女朋友,我也不曉得到底多少個。有一個從小到大就認識的長輩說她的女朋友不只十幾個,她只是不好意思講。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有一個我印像特別深,她跟我們一起生活了八年左右,二十出頭我們都叫她媽咪了。她個子很高,大概170公分,瘦瘦的,是戲曲演員,演小旦,就是很美、很嬌媚、很柔弱,走路輕飄飄的。

我媽對她特別好。她們到茶館喝茶,會磕瓜子花生這些茶點。我媽跟她喝茶,一定會幫她把瓜子殼給咬開來,瓜子肉拿出來放在她面前。然後她可以翹着腳,一小片一小片放到嘴裏頭,她完全不用去磕瓜子。

然後對比我跟我妹妹,坐在旁邊,兩個小人就要自己磕瓜子,啃得稀巴爛,瓜子肉也碎掉,但是我媽從來不管我們。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對比於男性,我媽相對懂得女性想甚麼。我媽的女朋友都說,她除了一張嘴,甚麼都不會。然後她會幫女生做一些比較貼心的事,比如說幫她手洗內衣。

獨立拍攝18年

1998年開始拍攝《日常對話》,那個時候20歲,當時最強大的動機是憤怒,對於一個年輕的生命來說,有非常非常多的憤怒。對自己,對家庭,對父母,還包括對這個社會的憤怒。後來到2012年,拍了十多年,自己終於也成為媽媽之後,拍攝最大的動力不是當初的憤怒了,而是希望很純粹地去改變一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然後你那麼地渴望能夠靠近她,認識她。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我需要她改變,即便結果是大吵一架。我們明明住在一起,房間就對門那麼靠近,但是你卻覺得你跟她是處在一個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怎麼樣都沒有辦法靠近。

2014年之前,我都是一個人拍,所以鏡頭裏其實不太有我。到2014年終於找到了資金,有了團隊,有了一個攝影師,可以幫我很多忙。

我一直都帶着孩子工作。有幾個場景,都是用一種很奇怪的姿勢在拍。因為要避免孩子進入現場。像有一幕我媽坐在後陽台,我用一只腳頂着後陽台的門,然後用一種很奇怪的姿勢拿着攝影機去拍我媽媽那一段的談話。

在最一開始拍的時候,其實沒有真正想過我自己也在故事裏頭。思考怎麼樣去講一個故事的時候,才決定說,我也要在裏面。因為這始終不是一個我媽媽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我們之間的故事,關於我們家的故事。

一場重要的餐桌對話

我覺得我跟我媽媽那一場餐桌的對談,肯定是改變我們關係很關鍵的一場對話。

在我成為媽媽之前,心裏頭肯定會有怨言,會有恨。我不理解為什麼。如果媽媽真的愛我,她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備注:導演黃惠偵小時候和爸爸一起住時,爸爸會要求她一起睡,並對她進行性侵行為。但當時母親沒有察覺。後來因為父親賭博、家暴,母親帶着她和妹妹逃離。一直到這場餐桌對話,這件事才被提起。)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當自己做了媽媽之後才突然明白,媽媽就不是一個完人,也有極限。

我要做那樣一場對話,不是要去指責她當年為什麼沒有做到應盡的保護我的責任和義務。我是希望讓她知道,經過這麼多年之後,我找到了一個理解這些事情的方式,而且我已經能夠比較坦然地跟它相處了。我希望我媽媽也能把這件事情,從她的心裏頭或者是肩膀上給卸下來。

這件事曾讓我們兩個人帶着猜測和想像,跟對方相處。我會猜測說:我媽可能不愛我。我媽認為說:我女兒應該是討厭我,因為我沒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後來才明白,我們之間曾經有堵牆,把這件事情給講出來之後,那道牆就被敲毀了。

看完片子,媽媽變溫柔了

我媽看了兩次片子,兩次首映我都帶她去。因為她是這部電影最重要的觀眾。

她第一次看片子的那個晚上,那天我特別緊張,因為全世界最重要的觀眾要來看這個電影,緊張到一整天都吃不下飯。那天回到家晚上十點多,她一進門就先到廚房,洗手做羹湯。重點是她做完飯之後,把飯菜端出來時,講話是輕聲細語很溫柔的。

這件事情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她對她女朋友都這樣,但她從來不這樣對她的小孩。可是那天之後,她都是用這種很溫柔的方式在跟我講話,維持了一個月。

導演黃惠偵為同性戀的母親拍攝紀錄片《日常對話》。(一条提供)

另外一個就是,過去我媽總認為她的人生是那麼不堪、不幸。但電影完成後,她發現自己的人生居然可以用一種看起來還挺有美感的方式呈現。

我們的人生

其實現在回頭看,媽媽的人生要說殘忍也不是太殘忍,因為我發現好多人,好多她那樣年代的女性都有相似的經歷。作為一個女性,一個長在貧窮農村的女孩子,你不會有受到教育、得到知識的權利。所以我媽她十三四歲就已經離開家,到城市裏頭工作,因為要幫忙賺錢養家。

然後再大一點,不只是家人期待她,整個社會都認為一個女孩子,到一個年紀一定要結婚。我媽媽當時跟我父親只見過一次面,第二次見面他們就變成夫妻了,然後就生了小孩。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進入婚姻,要生小孩,因為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進入婚姻之後,媽媽又遇到了一個很愛賭博,不愛工作,還會家暴的先生。

我媽媽一直認為她遭遇的這些事情,她自己都覺得很羞恥。

而我的人生呢?小學三年級之後,我再也沒進學校讀書。我在20歲之前的學習方式,是完全沒有系統可言的。其實就是能接觸到什麼,就從裏頭去學習。比如說,我媽媽有個朋友的小孩跟我年紀差不多,她的小孩升了一個年級,不要的教科書就帶來給我們看。

後來,我就在電視台裏頭,有線電視第四台,看了很多很多的電影。

我6歲開始就跟我媽一起工作,所以我身邊都是大人。我也跟那些大人學一些東西,學習怎麼相處,怎麼應對。

一直到我20歲,我要學紀錄片的那一年,剛好台灣正在發起一個成人教育的運動。它不是體制內的教育,不限年紀、不限學歷,只要你是成年人就可以去上學。我去的那一所社大,主要的成員都在做社會運動。後來跟他們一起工作,被迫必須在工作中不斷地學習,才有辦法跟上大家。再後來,我開始拍紀錄片。

+1

觀眾握着我的手說「謝謝」

讓我一度驚訝的是,來自不同國家、不同地區,有着不同文化的觀眾朋友,在看完這部電影之後,給的反饋是很相似的。

很多觀眾看完電影,會來一直握住我的手。他們通常第一句話都會先說:謝謝,謝謝你把你們家的故事分享出來。在台灣有兩個年輕女孩子,看完電影就在影院外頭跟我說話,整整掉眼淚掉了三十分鐘。

他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跟家人之間溝通的困難,關係上的困難。我們向來習慣說,家醜不可外揚,這些事情你不會對外人講。可是你永遠不去談論它,不去面對它,一直藏在心裏頭,是很受傷的。

我特別感謝這部電影的觀眾,因為他們在看完電影之後,都給我媽媽很好的反饋。他們會告訴我媽,謝謝你把你的故事分享出來。作為一個在那樣的年代成長的女同志,你經歷這些事情很辛苦,我們都看見,我們都理解。

觀眾講了很多的體己話。那些話,其實應該是我跟我妹妹來說的,我們作為她的家人、作為她的小孩,應該要對她說的話。

我也會跟媽媽說,你完全不需要為你經歷的這些事情感到羞恥,做錯事的不是你。但她以前不太能聽進去,她覺得,這只是一個安慰。可是當她從兩三百個觀眾的口中,可能八輩子不會跟她扯上關係的陌生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我覺得是有影響她的。

她在改變她觀看、理解自己的生命的態度。她發現,原來把她經歷的這些事講出來,大家不會指責,不會來告訴你,你應該要躲起來;反而來告訴你,謝謝你講出來,因為你講出來後,帶給了我們一些力量,帶給我們思考。

【本文獲一条」授權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