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落人2】港鐵封站乘輪椅歸家 殘疾人士:與港人一起承受

撰文:黃桂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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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9日晚上9時許,「反極權大遊行」於硝煙中落幕。港鐵宣布港島線金鐘、灣仔、銅鑼灣及天后站提早關閉。示威者早已匆匆逃遁,留下清場的警察、行街的市民,及坐輪椅的華仔。
華仔本來身處灣仔,聽到港鐵封站的消息,馬上「噢」了一聲——回家的路被封掉了!他只能選擇二公里外的中環站。於是,我們花近一小時,沿軒尼斯道、金鐘道往中環的方向走去。
當我們到達皇后像廣場時,華仔馬上操弄輪椅控制杆,往那透着白色燈光的K出口駛去。直至靠近燈光,他才駭然發現那裡有數級樓梯,這數級別人一躍就過的階梯,對坐輪椅的華仔而言,卻是一堵無法踰越的高牆。
於是他駕着輪椅,來到中環站唯一有升降機的A出口,到達後卻發現升降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白色的圍板,圍板上兩行大字寫道:「我們正在更換此升降機,預計將於12月重投服務。」華仔眼睛失了焦、雙手抱頭,再次「噢」了一聲,「叫我怎樣回家?」他吶喊。
最後,他要到中環碼頭乘搭渡輪前往尖沙咀,再從尖沙咀轉乘港鐵回家,回到家時,已接近午夜十二時。

上篇:【「輪」落人1】歷醫院、房署、警察崩壞 殘疾人士走上示威前線

地鐵站出口那數級樓梯,成了華仔永遠無法跨越的高牆。

從自卑到接受:我比別人走得快

9月29日下午,華仔乘着輪椅出席由維園出發的「反極權大遊行」。他把右手放在輪椅的控制杆上,推、拉、轉、按,輪椅便靈活地前進、倒退、轉彎、停下。有時,輪椅一支箭似的往前飛,記者就跟在後面拼命地追。偶爾,華仔的身影消失在某個轉角,記者只得加快腳步,又總在彎位重遇他等待過馬路的身影。記者問他:「你就不怕我追不上你嗎?」「不怕。」他說,然後又嗖一聲一往無前。

黑衣人魚貫從他身邊經過,華仔看着他們邁進的雙腿,說:「之前點會想像到自己要坐輪椅先得㗎?」一年半前,華仔拄着拐扙走進醫院進行心臟掃描,半年後,卻坐着輪椅出院。面對突然失去雙腿,他憤怒過、傷心過,更曾因自卑,一度把自己困鎖家中,「坐輪椅真係好自卑,好肉酸,唔敢見人。」

直至後來,他才慢慢接受自己需要乘坐輪椅的事實,「沒辦法,沒有輪椅,我就走不動。」他甚至會安慰自己,坐輪椅的他有時比別人走得快。他轉頭看看喘着大氣的記者,又自嘲似地笑道:「但其實我知,我點快都好,你哋都會追到我。」這時候,那股潛藏的自卑感又從心底竄出:「點解人哋可以行我唔得?」

華仔說,並非所有殘疾人士都會使用港鐵站內的升降台,因為運作複雜,加上速度十分緩慢,他由金鐘站A出口下到月台,花逾十分鐘。
我的輪椅朋友都不願意出來參加遊行,他們會問:『我發生咩事邊個保護我?』我明白,你想想,當大家被警察追打時,你們可以逃跑,但我無得走,點走?
殘疾人士 華仔

階級成高牆 罅隙如鴻溝

行走的雙腿變成滾動的四輪,下半身多了一個部位,日常生活卻變得不方便。「只要有一級樓梯、一條罅隙,我已經行唔到,要兜一個大圈,你哋唔同,跨一跨、跳一跳就過到。」很多人未必留意到,金鐘站列車與月台之間的罅隙比其他站要大,我們一步跨過,但華仔便常常被那罅隙卡住。

輪椅改變了華仔的身份,使他由「市民」變成「殘疾人士」,即使參與社會運動,也不是一般的「示威者」。他說:「我的輪椅朋友都不願意出來參加遊行,他們會問:『我發生咩事邊個保護我?』我明白,你想想,當大家被警察追打時,你們可以逃跑,但我無得走,點走?」

使用升降台期間,不時有市民投來好奇的目光。

如果健全,想成為示威者的一份子

這時,遊行隊伍中有年輕人靠近華仔,彎腰拍拍他的肩膊,對他說:「你要小心安全啊!」華仔回他一個微笑,看著他遠去的身影,華仔嘆了一聲:「看到他們一直向前行,我覺得他們是上緊戰場。」

「如果唔洗坐輪椅,我一定同佢哋一齊!雖然我唔會企咁前,但起碼我可以作為一個抗爭者。」華仔說。他總覺得,這張輪椅,拉開了他與示威者的距離,例如,他不能跟他們一起拉橫額,不能跟他們一起穿黑衣。「如果着黑色衫,我會覺得自己是他們的一份子,是他們的手足,但我不能,我着黑色衫會很危險。」這天,他穿一件螢光黃色的外套。

既然不能成為示威前線的一份子,他想,那就成為一個與他們同行的人吧。「我好想做到啲乜嘢可以保護到哋,或者有咩事冇人救嗰陣,我想幫佢哋。」華仔說。

華仔躲在太古廣場外一個巴士站後拍攝示威者與警察衝突的場面。

輪椅插航拍機:我想陪伴年輕人

於是自6月15日起,他便在輪椅背後插一支3米長的自拍杆,杆上綁一部航拍機,讓輪椅走進煙霧彌漫、彈頭橫飛的戰場,記錄一幕幕黑衣人與綠衣人的對壘。

下午4時,防暴警員在金鐘太古廣場外築成防線,舉起黑旗,並施放多發催淚彈;示威者在距離防暴警察數十米外築起傘陣,有人把警察射出的催淚彈撿起,擲回警方防線,雙方拉鋸近一小時,最終多名示威者被捕。

華仔在數十米外,用鏡頭拍下這場戰役,他看到有示威者被警棍打至頭破血流,「好心痛,佢哋唔應該受傷。你(警察)可以捉佢哋,但何必咁樣打佢哋?」坐輪椅的他無法「起飛腳」踢走警察,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拍片,「我想陪住佢哋、幫佢哋、保護佢哋。」

看着示威者在催淚中奮戰,華仔心裡只想成為他們的一份子,「但我只可以心入面同情佢哋,我想幫佢哋、靠近佢哋,但我唔可以。」他說。

警察勸離圖推電動輪椅不果 五個示威者連人帶車搬走

但在這個敏感的時間,每一個鏡頭都足以引起別人的猜疑,華仔便曾被人指罵,「有一次,有個中年人話:『我見到你影人大頭,影咗成晚!』我從來不影人大頭,因我知道要保護他們。後來佢就開始羞辱我,說了很多難聽的說話,話『你坐輪椅就有特權呀?』」華仔內心一緊,很是難受。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特權。」他說。9月28日「傘運五周年」集會的晚上,當時只有華仔與記者二人登上夏愨道行車天橋,警察正從天橋開始清場,有警察從遠處用電筒照射華仔,大喊:「走啦!聽唔聽到啊?阻住曬!」後來有警察靠近華仔,企圖把他推走。「很多人並不知道,電動輪椅是推不動的。」華仔笑說。

但這部推不動的輪椅卻被五個年輕人撼動了。有一天,華仔正在旺角警署外一個安全島上逗留,有五名年輕人聞說警察即將清場的消息,又勸不走華仔,竟合力把華仔連人帶車搬走了。

華仔說,很多前線示威者認得他,因此即使看到他拍片,也不會阻止他。
我需要和大眾一起承受這場由不義之手翻起的政治風暴中的一切苦難。
殘疾人士 華仔

沒有港鐵巴士 靠輪椅2小時歸家

華仔總在遊行集會的日子,伴隨在示威者旁邊,直至夜深,有時示威者歸家了,他仍在尋找回家的路途。「我曾三次,因為港鐵及巴士都停了,過了尾班車,只得由旺角警署坐輪椅回家,經美孚、麗景山,再到葵芳,花了兩小時。」回到家,累得不行的他馬上倒頭大睡,因曾因此忘記為電動輪椅充電。

早前失明人協進會會長莊陳有表示,港鐵及交通燈被破壞,影響殘疾人士外出,呼籲示威者在行動時,考慮人道主義底線。華仔亦認為,港鐵內的殘疾人士設施被破壞,「對我影響好大。」但他認為在現時的社會環境之下,「我需要和大眾一起承受這場由不義之手翻起的政治風暴中的一切苦難。」

每當華仔出現在衝突現場,便會有年輕人跟他說:「注意安全啊!」、「你快啲走啦!」有人更想出手把他推到安全的地方。
在一個長期家暴的家庭,孩子既不能離家出走,又不能與父母來一場了結,於是選擇砸毀家具,難道我們不先讉責父母,而要先讉責孩子嗎?
殘疾人士 華仔

港鐵回覆《香港01》查詢指,過去數月在公眾活動期間,多個車站被人惡意攻擊,大量設施遭蓄意破壞,部分車站出入口及客用升降機亦因縱火、被投擲燃燒彈或破壞而暫停使用。截至10月7日,港鐵網絡93個重鐵車站當中,有85個曾遭受破壞,被破壞的設施包括約40部客用升降機、約1,200部出入閘機(包括闊閘機)、約3部輪椅升降台及約245部乘客資訊顯示屏等傷殘人士較常使用的無障礙設施。

午夜十二時,華仔回到家後,向記者傳來這樣一則信息:「在一個長期家暴的家庭,孩子既不能離家出走,又不能與父母來一場了結,於是選擇砸毀家具,難道我們不先讉責父母,而要先讉責孩子嗎?」

華仔說,有一次他在旺角警署外弄丟了輪椅控制杆的塑膠把手,馬上有年輕人大喊:「有人唔見咗嘢,快啲幫手搵!」最後沒有找到,有女生對他說:「不如我幫你買個新的。」華仔笑說不用。「香港的年輕人真的很可愛。」他對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