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樂團.一】63歲長笛手:老婆過身後,我用五年吹靚一粒音

撰文:李慧筠
出版:更新:

出發,行李箱運送到汶萊時被撞壞了,叔叔們牽走我的破損行李,頭也不回地送到旅遊巴上:「阿妹,佢有無賠到錢畀你?」另一個又說:「拎筆錢買番新行李箱,你仲賺啦!小事不要在意,人生漫漫長。」險些忘記,他們入境新加坡那天,航空公司丟失了幾個人的行李,他們表演穿着的西裝帽子、譜架樂譜,統統不見了,坐在遺失行李辦事處,他們伸懶腰開玩笑:「無底褲着添。」
一個男爵樂團、30多個阿叔,50歲至70多歲不等,走到一起,去新加坡汶萊馬來西亞,八天行程差不多每一天也要表演。
三文治——社工常這樣形容50歲後的人們,他們既要想如何照顧逐漸無法自理的父母,也要擔憂子女未來如何在流動停滯的社會得到較好的生活條件,於是他們變成三文治裏面那塊肉。在他們的貪玩背後還有更多未被敘述的對於未知將來的懼怕。
攝影:鄭子峰
(此為金齡樂團系列報導之一)

信義男爵樂團應新加坡政府邀請在樂齡藝術節表演,又在汶萊國王登基活動演出,可對他們來說排場有多厲害都不是最重要,而是以一首歌作標準,看看自己能不能走遠點,並只往自己認定的方向走。

先看一位香港的阿叔。每天的樂團表演過後,九點的回程巴士上,張新龍(Peter)就會跟團友說:「如果一陣有興趣去飲杯,就酒店大堂等。」還這麼早,不是回去就睡覺那麼無癮吧,他說,人生還有些時間,該不會呆着等死的那天來到吧?

他總是第一個喊去下場的人,又總是在聚會中說起「兄弟」兩個字的人,他接受過不同訪問,都說是去世的老婆教他拾起色士風和長笛,生命至此沒有更重大的失去,他要抓緊每一場盡興的酒水。

團友說張新龍對男爵樂團一片痴心,幾乎如同樂團董事長之一。

她離世後遺下的空洞

他說每次提起玩音樂的緣由就等如再把傷口翻開來,但他還是在昏暗的機艙中從頭講起。其實年輕的他也有夾band,那時他20 幾歲,彈低音結他,和band 友去不同大公司的員工派對伴奏賺些錢,在九龍往港島、比天星小輪還要大的船上,Disco 的跳舞快歌流轉,船裏的人盡情甩動年輕的肉體,海上的青春在發光,有些女人會在杯墊背面給他寫電話號碼,但唯獨是一個女子讓他無法忘記。「老婆後生幾靚女的。」

相識之後結婚,做一個「正常人」,回歸「正常」的生活,也就脫離樂隊。那些band友,現在是職業音樂人,有人開琴行、有人做了唱片製作人。「我就做番自己。」他說。

+1
出國旅行,整團人縮在細小的酒店房間裏為演出而練習,就像是中學校隊的暑假訓練營那般純粹又熱血。

「以前兩口子拍拖,走過中環都爹利街都會見到外國人吹色士風,老婆覺得好型,常說如果我們可以學色士風就好。」之後兩人像坐上了過山車,他說,老婆做時裝批發生意,捱得很辛苦,試過被客人騙走一大筆錢,難以承受突如其來的下墜,此後積成癌病,全家陪着她一起做治療,割淋巴手術、祈福食中藥都不管用。六年前她走了。

2016 年共937宗自殺個案中,共有366個、近四成為60 歲以上的長者,即每天平均至少有一名長者自殺。
《死因裁判官報告2016》

用五年時間去吹靚一粒音

然而,活着的人還是會每天醒來,晚上流乾眼淚,白天還是要處理租金工作和三餐。博愛醫院以前做過調查,2011 年的時候,受訪的2,761名長者當中約5%人有抑鬱症狀,需要輔導治療,而身體機能衰退、家庭問題和喪偶都是其中原因。據死因裁判官報告,2016 年共937宗自殺個案中,共有366個、近四成為60 歲以上的長者,即每天平均至少有一名長者自殺。

每晚無聊就一個人租間房練習,想一首歌的旋律,想到累了就不去想什麼寂寞。
你買了一支色士風,它永遠都喺度。
男爵樂團長笛手 張新龍

生命若是個不斷失去的過程,最親的人離去像心裏穿個大洞,必須找什麼去填補。他加入男爵樂團學吹色士風和長笛,說是圓老婆遺願,其實是讓自己的時間好過一點。而且一玩,就要投入到底,例如為了吹樂器,為不太整齊的七隻牙裝牙套。樂團經理家駿說過,張新龍學長笛有半年吹不響笛頭,但他足足玩了五年,從第一屆樂團到今天,人們來了又去,他卻從沒打算離開。連在旅程中都要穿着和樂團一起買的台灣樂器廠T-Shirt,有人離團說男爵壞話他就生悶氣。他視團友如兄弟,每次練習、聚會、旅行,他都要和大家飲酒吹水,做最遲離開的人。他說男人老狗不要婆媽,他倒是最婆媽。

他說:「將首歌吹靚點,吹到粒音自己滿意,就會忘記了不快樂,等於有人不開心就飲酒,宣洩自己、麻醉自己。煙是燒銀紙,樂器也是,不過你買了色士風,它永遠都喺度。」

老婆走了,現在誰來和我吵架?我時時想怎樣去平衡那些失落的情緒。一定要的。我是個不甘於寂寞的人。突然困在愁雲慘霧裏面,想着終有一天要風和日麗。
張新龍
張新龍跟Rocky(中)拌嘴是男爵聚會中必然出現的畫面。

當每天是最後一場派對

他和細仔同居,大家關係不錯,但生活時間錯開,他下班一個人煮個麵吃,拿住德國製的玫瑰金色士風,去新蒲崗租個band 房,星期三、四、五、六都有樂團練習,排得很滿,自覺不會令仔女擔憂。

「如果老婆還在,我放工就有湯水飲,或者有人跟我嗌交。現在誰來和我吵?我時時想怎樣去平衡那些失落的情緒。一定要的。我是個不甘於寂寞的人。突然困在愁雲慘霧裏面,想着終有一天要風和日麗。嘗試縮短寂寞的時間,用很多不同的樂譜,去想每一首歌怎樣做,回家就洗澡睡覺,沒時間想寂寞。」他想這些樂團或者其他興趣團體是接收了一些失落的老人,像他,如果很多無聊的人走到一起,至少可以一起無聊。像他和團友Rocky,永遠碰到面就要鬥嘴,慶功那一餐,兩個人都拿來了威士忌,張新龍的是17年的酒,Rocky的是21年,就這件小事Rocky就可以一直拿來調侃他,單是這樣的無謂比併就夠一夥男人笑上一晚,張新龍抿抿嘴,又像是很享受拌嘴,機構總監忍不住說他們不如去結婚吧!

「樂團接住了我們這些人。」張新龍說。

這樣的人生算剛剛好,別人說,找個伴吧,一支公也沒想過,愛情到這個年紀變了不可求,也不想只為了找尋一個照顧者,張新龍說,你當人家看護,最後人也有權選擇離開你,將來如何,他不要去想,「20歲想像60歲還有40年,我去想100歲,那應該不是什麼好東西吧,仲行得食得嗎?不知道。食得就食,隊得就隊啦!」搬出一首陳奕迅的歌《最後派對》,人生就是不停散席再散席,然而快活就好,當是派對就好。

除了張新龍,還有其他年過五十歲的團員,他們在旅程中玩些什麼?詳看系列其他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