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自殺】男孩17年換12個家三度自殺 有人阻止卻沒人關心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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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城市人這樣醒來——滑手機看到晨早一宗學童自殺報道,有時間、地點、人物、歲數以及據記者了解的尋死原因。處理自殺報道是新聞系必修課,不少研究指出自殺新聞具有傳染性,必須避免過分煽情或細緻。但我們仍然想知道,一個想過了結生命的學生,他曾經想什麼?如果他不是「突然有自殺傾向」,身邊的人是否可以早一點察覺、加以陪伴?歷史不能重來,社會有沒有機會盡快修補裂縫?我們談談那些在結束生命的掙扎的瞬間,不着痕跡的求救信號。
攝影:吳煒豪
(此為系列報導之二)

阿東(化名)被送去保良局的時候,還是個剛離開醫院的手抱嬰兒。一張紙,簽了名說不要他,撫養權就交給社會福利署,實際上由保良局持有。他等候被領養,在十八區的寄養家庭、宿舍和兒童之家轉來遷去,住了近18年。回想開始與現在,一個人走來,沒有家人,也沒有監護人。孤獨感讓他暈眩,有一天他拿起剪刀想結束生命,終究沒有動手,就活了過來。

阿東出生後不久就被送到保良局,在十八區的寄養家庭、宿舍和兒童之家中長大,就像人球一樣,轉來遷去。

一匹狼的世界

阿東很瘦,穿着運動褲運動鞋在上水的街不徐不疾地走,奔撞的人帶着行李箱迎面衝來,他不着痕跡地左閃右避,與陌生人肩膀錯開,像一匹狼。他繞個圈帶我來到安靜的咖啡店坐下,展示一副你問我答的姿態。快18歲的他住過兩所兒童之家、七個寄養家庭和三個宿舍,住過上水、西灣河和屯門,在不同的家停留過。「規矩大致上差不多,很快適應。人的性格我見過好多,互相調節就可以。」

「宿舍像個鳥籠,有時放你出去飛,回來給你食物和床。」出去飛的規矩是七點起床上學,六點前要回到宿舍,十點上床睡覺。像軍營的24人房,比起兒童之家的4人房更擠迫,不過對他來說沒太大分別,都是幾張床、一些人,各自有各自的故事。星期六、日宿友外出與家人見面,宿舍空空如也,剩下他跟貓。以前他以為自己做錯事才會在宿舍暫住。「直到照顧者跟我說,你應該要長住了,才想到──是啊,以前怎麼這般天真呢?」

阿東的經歷使他抗拒與人建立關係。每當他想付出真心時,卻總發現自己不得不離開,與剛剛認識的朋友斷絕關係。(資料圖片;梁鵬威攝)(相片並非受訪者本人)

他學會跟別人說自己沒家人,不論是上下課,簽通告、校外旅行、交書簿費或升中學的決定都自己辦妥。住宿合約到期,他就要搬走,每次付出一顆心去建立關係,慢慢發覺自己還是會離開,會跟朋友斷絶聯絡。孤獨是獸,潛伏四周,社工規勸他與親母和解、同學問他怎麼沒父母接回家、走過公園看到一家人玩得快樂的畫面,他覺得一切的理所當然都是傷害:「我跟自己說,如果我也有,就好了。有這些經歷就好了。」

看天氣使他平靜,當雲呈魚鱗狀,兩天內就會下雨,「如果雲像漩渦般籠罩着城市,就會刮風。」我說他像陣風在不同地方來去無蹤,他不否認:「有風好舒服,打風落雨,我會獨個到街上去逛……」

以靜制動的觀察

讀男校常被邀請去網吧,阿東不喜歡打機,很少赴約。「打機浪費錢又浪費時間,沒意義也沒結果。」放學後男生在球場踢波,他回家。以前讀的學校,同學成績稍好,腦裏都想文憑試,他不在乎考試,「溫來溫去還不是那些,給自己太大壓力,最後也有可能執筆忘字。」為了離開那間學校他犯事,最後感化令判他到一間群育學校讀書,宿舍照顧者和宿友沒多問發生什麼事。

去了群育學校,學習氣氛立即銳減,但他形容起來卻是玩味十足:「新學校每一個人都好得意。有些男生性格說不夠兩句就動手動腳,有些就跟你不停講、講完再動手動腳,有些直情不跟你說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和相處模式。」他說七成同學是背景人士。如果對方動手,他怎辦?一貫冷靜地回答:「沒得處理。」打抑或避?「兩樣也不會。」

阿東的處世哲學是以靜制動,開初他隱晦地說:「跟人相處,第一要包容、坦白。第二,你首先要讓他知道你是什麼人,當他知道了,就不會對你怎樣。我是不會打的那個人,靠把口,靠經驗。」假設真的有人突然挑釁、要打他,怎辦?追問幾次,方淡定道來:「最好不要跟他打,但要大吓佢。找法律事大吓佢。」原來他在舊校讀過一點法律,會背一些條文。

他摸熟節奏,每步走得輕盈,就像是武俠小說中以輕功取勝的人。他說,在這學校最忌多口,只要別開口串人,不要得罪人,別人不會理你也不搞你。「也不是說跟足規矩,而是知道何時出聲,何時收聲,人們就會和你混在一起。」但他沒有混進背景人士圈子,他說稱兄道弟的人在緊急關頭,不會理你。我道他甚至比不少成年人成熟,他答:「沒得比較,每人經歷不同,我經歷的、懂得想和成熟時間早過好多人。有研究報告說女仔成熟期比男仔早,我就更加早,六七歲已經識好多事,常在想,為什麼還要用舊規矩玩這個世界?」

阿東從小就懂得以靜制動,觀察身邊人們的行為、性格,調節與人相處的方式。(資料圖片;潘思穎攝)(相片並非受訪者本人)

孤獨、生命、死亡

離群的人,心事也離群,索不了安居之地。「我永遠都不懂得真正開心,怎樣笑、怎樣哭。」他一生人哭過兩次,第一次是出生的時候,第二次是宿舍的貓「仔仔」死時。仔仔是隻淺金棕色的貓,說起貓他終於笑,說牠有性格,想玩時很黐人,想睡時就會按下逗牠玩的手。後來貓因膀胱炎死了。「那時我沒家人,我當牠是家人。家人逝去是一件傷心的事。」他為此大哭了一場。

升中時,他到不同中學叩門,學校問及家長,他說謊,說父母要上班。「難道我說我沒家人嗎?誰都不會信。」小學時,通告要家長簽名,兒童之家的阿姨不能幫忙簽,他常儲起一堆沒交,好幾次被召到校長室問話。他說自己沒家人,社會福利署一向把兒童私隱保密,學校不知情,老師質疑他「玩嘢」。「我說了你又不信,我又證實不到。」他開始想生存有什麼意思,於是又想到了死,放學後便獨自在球場上拿出一把剪刀。

緊張放榜時是自然的事,但成績好壞已成定局,考生可多想學業以外的事情,分散注意力。(資料圖片/梁鵬威攝)(相片並非受訪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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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嘗試自殺,被校工發現及阻止,事後學校知會兒童之家,阿姨跟他說了一句「你別再試了」,翌日開始每早檢查他的書包有沒有利器,此後沒下文。大家都把事藏在心裏,照常生活,被阻止後其實他很痛苦:「生存很孤獨,想死又不行。」幾年後他再試,也被阻止,但每次阻止沒有伴隨後續的關心。當時如果有一個人願意關心,他的心會否舒服一點?他說不知道,應該不會發生,兒童之家有很多小朋友要照顧,不能每個都貼身關注。

他有時發夢。「一次半次,夢到一個好高的地方,自己跳下去。像坐過山車的感覺,然後就醒了。」他讀中學時第三次尋死,當時他只是覺得受夠長年孤獨,「像走在舖滿玫瑰花的路上,邊行邊痛時,覺得受夠了。」這次被學校社工阻止後,說不清念頭是怎樣轉折的,他轉去新宿舍時想,或許是時候看透,如果最痛的時刻也靠自己捱過了,那接下來幾十年沒有什麼會比那些苦更能動搖他。他跟自己說不要再試了。

(本文刊登於《香港01》第56期周報)

 

阿東的路到底該如何走下去?請讀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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