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跆拳道港隊明日之星痛別比賽舞台 畫筆對抗抑鬱:學習欣賞自己

撰文:陳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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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熱鬱滯的午後,林雍嵐(Verna)安坐在梳化。電視放映著東京奧運賽後訪談,是金牌得主張家朗與戰友的身影,剛過去的跆拳道項目,選手們的利落動作、敏捷姿態,也讓她目不轉晴。
但這個前跆拳道港隊明日之星,也許要與比賽舞台擦身而過。墮進抑鬱深淵,內心的拉扯將自我呑噬,她去年選擇投奔死神作結。但生命原是一個過程,有失必有得。截去雙腿、失去右眼,浴火重生,結繭的心靈在微妙間得到和解。雍嵐執起畫筆,匯集過往畫作,舉辦個人畫展,以藝術觀照內心,也尋求釋放的窗口:「原來啲畫入面嘅我,先係最誠實。我會少啲自我否定,多啲欣賞自己,同埋都想同大家報個平安。」

面對將可預見的憐憫或蔑視,她相信自己能安然渡過,「我唔會在意,因為你如果唔認識我,你講咩都唔會影響到我。」(鄭子峰攝)

名校女生、跆拳道黑帶兼港隊、能歌善舞,擅長繪畫,也有青春俏麗的臉龐。故事的開端,令人嚮往。後續的離經叛道,挾著情緒的重壓,但她只不過年僅十八。

在手臂綻放的傷痕,是求救信號,也是抑鬱少女較勁的共同語言。疤痕有深淺,代表傷痛的刻度:「我唔開心好少講出口,多數都係做出嚟,等人哋知道我的痛苦。」不會痛嗎?「係痛呀,但嗰刻係釋放(release)。」她嫌自己腳粗,向雙腳動手,後來慢慢延伸至雙臂,一發不可收拾。

雙臂滿佈傷疤 血染練習袍驚動教練

「好多人睇到,係shocking(震驚)、concerning(表示關注)。」

割手自殘,周遭朋友見慣不怪。血染練習袍,最後驚動教練,紙包不住火:「佢話我再係咁,就唔畀我再留喺港隊。」雍嵐反射性般走向更隱蔽,「唔喺練習前割咪得咯。」

但父母卻一直蒙在鼓裡。她長年累月穿長衫長褲遮掩,也刻意自設高牆,與家人保持距離,「唔想畀佢哋發現,會抗拒親近,因為一定無可能唔知。」

「有時如果人哋係可能比較擔心我嘅話,我就覺得,我要令人覺得我冇事。」

畫畫講求專注,也傾注情感,她在藝術的世界內,發現最真實的自己。(鄭子峰攝)

自毀也許源於愛的缺失。

我有個belief (信念),我要做得好,人哋先會鐘意我;我要叻,人哋先會錫我。
雍嵐

雍嵐升中一時,曾經狠狠摔過跤。失落心儀學校,自覺負了眾望,他人的說話也如針刺,「好令人失望啊」、「點會入唔到呀?」她當時以微笑帶過,內心一片死寂,「其實我好Hurt(受傷),又會覺得自己好失敗。」

她凡事追求完美,學業如是,跆拳道及畫畫也如是。「對自己期望係不真實地咁高,想做咩都做到最好,跆拳的話,我要最好,如果我要畫畫都一樣係。」訪問時她在檯底下摵著指頭,重覆著不自覺的小動作。

積壓的一切逐漸崩塌,首先脫軌的是學業。轉進新環境,她力不從心,「好似專注唔到,個腦好muddy (渾濁),睇完一句好快唔記得。」

在校園裡,雍嵐也如被放逐。同學們逐漸成堆,她卻埋藏心事,散發離群的氣場:「嗰陣我有好多唔開心要面對,收埋好多秘密,人哋會覺得我好難get close to (親近),好疏離、好怪。」

逃避群體 卻為孤獨落寞

她後來常躲在廁所,圖書館內埋首,逃避獨來獨往的落寞。遇到同學們她會自覺尷尬突兀,調頭便走,但內心卻暗自呼喚友情:「其實我想要人搵我,多過要我去避開人。」她輕輕說道。

無處可逃,道館成為心靈依靠。跆拳道是她「可以」自豪的成就,「令我覺得自己唔係乜都做唔到,至少都仲有港隊。」她小四時隨哥哥學習跆拳道,原先只是「湊腳」,「一星期一次,都只係去玩咁。」哥哥及朋友先後棄學,但她仍然堅持,升中後更因緣際會加入港隊。專攻的品勢隊,是講究形神合一的套拳,剛柔並重,她說起時仍然雀躍,「但世界級嗰啲選手,無一個操得一模一樣,個個都有其獨特個性。」

師姐們的照顧,令她受寵若驚,揮霍汗水也忘憂,但訓練加密,又是另一難關。「其實我諗返轉頭,我唔鍾意、應付唔到的話係可以唔去,但我無諗過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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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敵人是自己:我是陌生人

十二歲那年,雍嵐已意識到不對勁。情緒四面八方湧來,招架不住,「嗰陣唔識面對,又搵唔到出口,搵唔到朋友可以講,又無技巧可以處理。」人生順遂突然變調,更可怕是自我迷失,「自己係stranger of myself (陌生人),好unreal (不真實)。」

她不信命,在網上尋源,得到答案一刻猶被重擊,「見到抑鬱症呢個字,心入面就往下沉,我唔想承認同呢樣嘢有關。」她任由失序的情緒發酵,但也暗自許下約定,如要赴死,必先尋求協助。

對抗抑鬱,就像天使與魔鬼的比喻,內心分裂成兩個自我,互相角力。她終於在中四時,給媽媽寫信告白,「同佢講我想睇精神科醫生。」但魔鬼總佔上風,結果進出診療室一年,只是行禮如儀,左耳入、右耳出,「就算我想說服自己跟住做、點樣self improve(自我改進)都好,都係無用的,因為有個更沉重嘅我唔想。」

一躍而下 醒來雙腳已不再著地

某個午夜,她決定投降,輕身一躍,練習袍遺落在路軌旁,血跡班駁。那是去年二月的事,全球疫情逐一爆發,確診數字升跌其中,她則忙於與自己對峙。「內心太多交戰,我好攰。」

再睜開眼,仍然活著。失去右眼,雙腳高位截肢,「好多人會睇到最明顯我失去嘅嘢,即係mobility(活動能力),但係對我來說,我得到了好多人哋睇唔到嘅嘢。」父母的呵護備至,朋友的慰問關愛,「我唔知原來我係咁重要、咁多人錫,醒咗收到大家祝福,真係好感動。」別人投以憐憫,她則視之為人生歷煉,「我唔會用後悔呢個角度嚟回望,如果無發生過,都唔會有今日嘅我。」

豁達只是表象,每逢夜闌人靜,總是思潮作動,要接受所失談何容易,她嚎哭愧責,「係最難過的一關,因為我要為自己所做的負責,無人可以怪。」但有別以往,雍嵐不會自囚,「如果我好低落,我會知道,睇醫生係我可以去嘅地方」;社交媒體如糖衣毒藥,人人隱惡陽善,「擺晒自己最美好一面,但係醜樣嘅、無咁靚就無人睇」,也暗藏比較,鬥智、鬥靚、鬥成就,「知道係對自己唔健康嘅嘢」,她選擇敬而遠之。有自殘心癮,雍嵐提醒自己保持距離,「唔要再好似以前咁,不斷咁攬佢過嚟。」

休養旅途漫長,她重拾畫筆,抒發內在情感,延續思想漫遊。雍嵐偏好描繪「醜陋」事物,發掘缺憾美,「我唔鐘意畫靚或rosy(美好)嘅嘢,將唔靚、唔好嘅嘢變做藝術,對我或者某啲人而言,會係一種comfort (慰藉)。」大大小小的畫作堆疊在家中角落,準備迎接即將開幕的個人畫展。媽媽是幕後軍師,負責籌備及聯絡,奔走替女兒圓夢,坦然展示內心景觀的雍嵐,則以畫寄意,「捱過呢個咁艱難嘅日子,想送呢件禮物畀自己,都想同大家講,我無事喇,唔使擔心我。」她總是如此善解人意。

「唉,我依家好醜樣,無左隻眼、又無左啲牙,影相好核突。又無腳啊、又輪椅啊,唉人地擺晒啲野上去(社交平台),我就想匿埋。」話雖如此,她仍然大方讓攝影師拍攝容貌,嫣然一笑。(鄭子峰攝)
她經常描繪現實中喜愛的人物,非只臨摹外觀輪廓,也會反覆研究其個人經歷或所思所想,以畫筆重塑心目中的他或她。(鄭子峰攝)
雍嵐以前是運動健將,她說意外後仍可做掌上壓,靠手臂支撐及發力,「係會攰啲」,但有心仍能突破限制。(鄭子峰攝)

留醫10個月,她在去年的平安夜出院,對家人而言是雙重意義。經商議後,她們一家由九龍區唐樓,搬進天水圍村屋,方便輪椅出入。與雍嵐在屋外訪問,路過鄰居不時打招呼,她也喜歡這兒的新鮮空氣,「無以前咁壓迫,所有人都只係返工放工,呢度好平靜。」

雙腳不再著地,她探索世界的路途也更迂迴,但經此一役,雍嵐說更認識自己,像撥開迷霧,也感恩當下,「就好似經歷咗好艱辛嘅訓練,雖然會肌肉痛,但之後會有得著。」

今次畫展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也展示自己在十二至十八歲的心路歷程,「想好好記錄呢段咁艱難的日子。(鄭子峰攝)
在雍嵐的畫作旁,找到法裔美籍女作家Anais Nin,對生命哲思的摘錄,「在萌芽中保持緊閉,比開花綻放的風險更為痛苦。」(鄭子峰攝)

今年九月,她將重返校園。熟習的環境,但不一樣的人和事,她有盼望,也作好心理演練,包括眾人的目光,以及一切磨合。她說今次要堅持完成學業,非依附他人所願,「係對自己的承諾」。

「你繼續去啦,相信生命,就算有任何事發生都唔駛擔心,幾痛苦、幾唔好都好,最後都in your best interest(會符合你的最佳利益),生命無背叛你,無棄掉你。」就如認識雍嵐的偶然,由一封錯落的畫展邀請函開始,讓記者順著命運牽引,走進她的堡壘。

林雍嵐個人畫展2021-內心景觀

時間:

8月4日 (4pm – 9pm)

8月5日至8日 (10am – 9pm)

8月9日 (10am – 6pm)

地點:香港視覺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