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博士賣掉房子移居雲南20年:我想讓外國孩子認識更真實的中國

撰文:外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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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人林登在雲南喜洲度過了自己的60歲生日。站在中國人常説的花甲之年,回過頭看,他人生中超過一半的時間,都留在了這個國家。

40年前,他是在芝加哥給人洗地毯的窮學生,因為中國提供大學獎學金,一句漢語都不會説,就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

20年前,他已經遊歷超過100個國家,是史丹福大學經濟學博士,偏偏賣掉了美國的房子,拿出所有現金,帶着妻子和兩個孩子重回中國,定居喜洲。在這個雲南大理的村莊,他租下了一棟老宅,砸進全部家當70萬美元,一點點精心修繕,將它打造成現在大名鼎鼎的喜林苑。

在民宿精品酒店最火的時候,有人揹着錢來找他,有人送Land Rover車到他的酒店門口。但他拒絕了世俗成功所需要的快速擴張、盈利。最初的70萬,直到今天還沒有完全收回來。

村民封他為「林村長」 奧巴馬女兒校友也曾到此學習5個月 外國孩子來了後都不想離開(點圖了解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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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前,我在外灘見到了林登。他的個子很高,金色的長頭髮蜷在肩上,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式短褂,那是一位蘇州設計師聽説他的故事後,深受觸動,特意為他量身定製的衣服。

他的中文已經相當流利。他稱村民們是「老鄉」,而他們則喜歡開玩笑叫他「林村長」。這些年,他接待了20萬外國人來中國旅行,看真正的中國鄉村。連奧巴馬女兒的高中校友,都會來這裏讀5個月的課程。

當他激動地説起大理的一切,與他相比,生活在城市的我們,反而更像遊離於那片土地之外的陌生人。

中國給的3次機遇

林登從不吝表達自己對中國的感情,他曾在許多場合直言不諱地説過:「我生活的所有幸福,都是因為中國。」這不是一個俗套的「老外愛上中國文化」的故事,可能要用「彼此救贖」形容才更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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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登出生在芝加哥一個藍領家庭,年輕時因為付不起學費,只能進社區大學讀書,業餘時間靠洗地毯打工賺錢。20歲的一天,他到一位教授的家裏清潔地毯。教授剛從中國回來,讓他幫忙在牆上的世界地圖裏找到中國的位置,然後插一面紅旗,代表自己去過。「我開始冒汗了,因為我完全不知道中國在哪兒。」教授覺得不可置信,認真地建議他可以去中國看看。但出國是一件太遙遠的事,林登壓根不抱希望。

想不到沒過多久,他正好在教室外看到了中國提供獎學金資助留學生的海報,嘗試着報了名,居然真的被錄取了。他反覆在電話裏確認:「是真的嗎?我是洗地毯的林登。」對方笑了:「你是勞動者,是無產階級的一分子。」

「1984年的中國是世界上最貧困的國家之一,美國則是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之一。然而中國大使館卻告訴我,他們將為一個需要幫助的美國青年提供教育資助。時至今日,這仍然是我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

80年代的中國,西方面孔不多,林登又長得不錯,抵達校園的第二天,他就被北京電影製片廠邀請去拍電影,演一個外國留學生的角色。這部電影的拍攝體驗並不好。他不會説中文,只能靠背歌詞裝出在説話的樣子,再由別人配音。但他仍然把這段經歷視為珍貴的機遇,讓他敢於追求年輕時無法企及的人生。

留學的4年間,他成為了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部駐北京的攝影記者;愛上了旅行,在火車上度過200多個夜晚,探索神秘的東方大地;還在南京讀研期間,遇到了自己未來的妻子——美籍華人瑾妮。再之後,他被史丹福大學錄取,和瑾妮一起回到美國,結婚生子,過上了世俗意義的精英生活。

但總有些屬於中國的烙印永遠地留下了。先從胃開始,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消化乳製品。另一方面,當時的美國人對亞洲實在知之甚少,讓他覺得有責任建立起一個文化交流的平台。2004年,他賣掉房子,帶着瑾妮和兩個年幼的孩子回到了中國,這一次再也沒有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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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外國人剪3塊錢的頭髮 奧巴馬女兒校友也來上課

為什麼是雲南喜洲?我和很多人一樣,忍不住好奇他當時的選擇。雲南有26個民族,當林登第一次來到喜洲,沒有村民覺得他是一個外國人,還以為他也是少數民族。「我説是的,我來自第27個民族,美國族。」「在這裏,我們都是雲南人,我喜歡他們的包容。」

於是,他和家人辦理了入住。起初是3天,後來延長了一個月,再後來就變成了一輩子。喜洲當地有一處老宅,是著名商人楊品相1947年所建的私宅。6米多高的夯土,典雅的中式屋頂,複雜的木雕,精緻的石刻,還有白族古典建築標誌性的迴廊。林登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淪陷了。他決定租下這棟房子,將它修復成原來的樣子。

當時,國內有不少老建築被翻新成購物中心、私人會所,變得面目全非,而林登堅持要「修舊如舊」。他聘請了100多位土生土長的當地村民,花了18個月的時間,終於建成喜林苑。因為不想破壞這裏的一分一毫,修繕過程相當艱難,投入的資金也遠超預期,但林登覺得自己的目的達到了。「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楊品相回到自己的宅子裏,他不會感覺有任何的變化。」為了建衞生間,他抽走了一些木頭,打了一個用來接水管的洞。然後他把每一根木頭標上數字,存進庫房。「100年以後,你可以把這些木頭全部按原位放回去,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補一個小小的洞。」

喜林苑不只是酒店,林登真心想把這裏變成一個展示雲南文化的窗口。每當有外國遊客來,他會帶他們逛早市、採茶、採野山菌、體驗扎染……美國一個政府官員來到喜洲,大使館打電話給林登:「你知道住在你酒店的是誰嗎?」林登説「我知道啊」,然後繼續帶人家去和村民聊天,在當地理髮店剪3塊錢的頭髮。

林登還想影響更多人。他聯繫美國的學校,邀請孩子們來喜洲遊學,做田野調查,和村民交朋友。奧巴馬女兒的學校,是美國最好的高中之一,位於華盛頓。林登和他們談,讓他們把一個學期的課放在喜洲,看看中國的鄉村。離開的時候,孩子們都不捨地哭了。「他們會把這5個月的體驗帶到他們未來從事的行業。他們這一代人長大後,了解的或許是一個更真實的中國。這是我非常驕傲的。」

從沙溪到蘇州

林登從來不是生意人。喜林苑火起來後,他並沒有急着擴張,直到2021年,才在不遠處的沙溪古鎮開了第二家。沙溪沒有待修繕的舊宅,要建就只能建一座全新的建築。但怎麼做才能不破壞當地環境、扶持在地民眾呢?

林登和村民們閒聊的時候,發現雖然越來越多人在用水泥造房子,但他們説起傳統的夯土建築,總是難掩自豪。「所以我覺得,能不能帶給他們一種全新的夯土建築?既有設計感,住得又舒服。他們一定會很高興。」於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夯土酒店在沙溪誕生了。「從湖的對面看,它好像完全融入了環境。這不是一個花哨的建築,它非常簡潔。但是你到了現場,就會覺得太漂亮了。」

第三家喜林苑則選在了蘇州容春堂。林登和其他員工與「香山幫」的工匠一起,改造了這座古建築。在不動格局的基礎上,開闢出16間客房。宅子的三分之一用來做了教育基地,疫情期間受打擊比較嚴重,但最近已經在慢慢恢復了。

笨拙的理想主義

60歲的林登,仍然生活在喜洲。在奢侈品店和咖啡館林立的外灘,他真心地向我誇讚這裏有多繁華。但只有説起鄉村的故事,他才會流露出強烈的歸屬感。「我希望我可以一輩子留在雲南。」

最近,他出了新書《尋鄉中國》,記錄了他半生的經歷。我問他書名的含義,關於何為家鄉,他説自己喜歡蘇軾的詞:「此處安心是吾鄉。」「我可以預見,自己的靈魂將永遠漫步在喜洲的小路上。」

他和家人住在喜林苑,酒店就是他們的家。每天早上,他會和客人一起吃早餐,陪他們聊天,給他們介紹喜洲。他知道,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聽説了喜林苑的故事,特意找過來,如果見不到他,會很失望的。「所以我要儘量把我的精力和時間給他們。」

偶爾不忙的時候,他會去早市買菜,或是到鎮上買杯咖啡喝。20年前,喜洲還是個閉塞的小村子,來消費咖啡的都是外地人。20年後的今天,喜洲已經有幾十家咖啡館,賣品質很好的雲南咖啡。新一代的原住民也不再把去東莞打工看作唯一的出路,他們中有不少人願意一直留在喜洲。這樣的結果,是林登最想看到的。

這些年,許多投資商找到他,想讓他再開幾十家連鎖店,他都沒有答應。有一次,一個投資商直接把路虎車開到了他門口,要把車送給他。林登和60多個員工,沒有一個人有駕駛證,車子只能一直停在那裏。直到3個月後,對方才開走。

他一直堅持着一種笨拙的理想主義。為了喜林苑,他的兩個孩子沒有上學,而是接受家庭教育。他遠離了自己的父母和家鄉,缺席了父親生命中最後的時光。

最後,林登是在白族神話中找到了慰藉。大理傳説中有一位「大黑天神」,為了守護這片土地,違背了天帝的旨意,也犧牲了自己,換來大理的倖存和平安。「我相信他的決定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