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怒》導演李相日:人之間缺乏信任

撰文:何阿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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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公映6年後,日籍韓裔導演李相日再次改編日本小說家吉田修一的作品,拍成電影《怒》。故事由一宗當地人所共知的案件啟發,不論電影還是小說,也沒有明確講出殺人動機,雖然以「怒」為題,但背後表達的其實是每個角色都活在孤獨困境中,無處傾訴。
「人是很矛盾的,戲中這群人都想相信對方,但多疑猜忌,很自然出現不信任,但當所愛的人要離開時還是會傷心、悲憤、失望和嘆息,對我而言三個故事都有連繫,內裏的人物也面對相同的傷痛。」

自2000年起出道16年來拍攝了8部作品,李相日已成為日本重要的商業導演。(林振東攝)

不僅要演 要直進觀眾心坎

對記者的每條問題,李相日總會思考良久才回答,亦非常謹慎,說話時表情沒太大起伏,這讓人想到他在片場裏會否也只是這個模樣?不論演員要在街上痛哭、為自身處境而由心坎裏用力吶喊,還是對他人徹底失望而來的憎恨,每種情緒都能夠穿越銀幕,向觀眾傳遞。

李相日是個喜歡反覆折磨演員的導演,這一點眾所周知,就連公認的好戲之人,比如渡邊謙(《怒》主演)和深津繪里(《惡人》主演)加入戲組後也大呻痛苦。李相日說激發他們內在情感才能感染觀眾,「因為人真正的本質是眼看不到,一個普通人經歷了重大變故,可能會表露出和平日相反的情形。我希望演員不只是演出來,而是令觀眾也能了解他們內心感受。」說罷,李相日再度沉默起來。

《怒》的核心並非關於憤怒,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安樂影片提供)
當年兇殺案發生後,日本警方發布的通緝令。(網上圖片)

煎皮拆骨 導演親手改編 

《惡人》公映6年後,李相日再次改編日本小說家吉田修一的作品,拍攝電影《怒》。故事啟發自一宗當地人所共知的兇殺案 ── 2007年東京,市橋達也姦殺留日英語女導師後,展開一場掩人耳目的逃亡之旅,歷時31個月,從首都輾轉去過大阪及沖繩等地。他整容,更試過喬裝成女人,而死者家屬多次由英國飛到日本尋兇,期間亦有很多人聲稱曾目擊殺人犯出沒,經過傳媒廣泛報道及網絡世界炒作後,成為城中話題。而最讓人感詫異的是,竟有不少人視市橋為明星,更成立網上粉絲團,甚至有女粉絲表示想和他發生性關係。

原著作者吉田修一並沒有被新聞和話題牽着走,只是撿拾案中一些細節,將小說分割為4條故事線,講述殺人事件各自對他們產生怎樣的餘波,包括3組人物,同性戀者與母親、漁夫和女兒、旅館老闆的兒子和女同學背後的人脈關係及想法。他們各自懷疑身邊人就是殺人犯,信任崩解,李相日解釋:「讀小說前,也未有改編的想法,但慢慢開始被小說內的氣氛吸引,因為吉田更加關注案件以外的影響。」

李相日今次更自己動手將400多頁的小說改篇,過程可以說「煎皮拆骨」,將原著長達一年的時空濃縮在夏天內發生,情節刪除至只餘三大部份,甚至手起刀落將部分角色刪走,與現時日本電影追求完全忠於原著不一樣,也難怪吉田看過電影後,笑言電影和小說就由如兩兄弟一樣。

「小說寫得明確清晰的地方,放在電影中便會變得累贅,對我而言最重要是表達角色的內心世界,這一點比情節更重要,所以我很看重和演員之間的溝通,有時候小說中發生的一兩件事情,只需運用演員的演技,就能發揮到小說需要用幾頁才能表達到的內容。」李相日說。

李相日指就算與小說中愛子的外形不同,他還是會選擇宮崎葵來演出這角色,只因在她身上發現與愛子相近的性格。

挑選演員 看內心和性格多於外表

不論電影還是小說,也沒有明確講出殺人動機,故事雖然說「怒」,但講述的其實是每個角色都活在孤獨窘境中,無從傾訴。

「千葉」篇的單親爸爸漁夫洋平(渡邊謙飾),一直對女兒(宮崎葵飾)寵愛有加,只因她過去曾被迫賣淫,在家鄉成為鄰居笑柄。他的女兒後來與一名從外地來的臨時工(松山研一飾)相戀。另一條故事線以東京為舞台,優馬(妻夫木聰飾)是一名在廣告公司工作的男同性戀者,後來在「發展場」遇上無家可歸的直人(綾野剛飾),優馬讓他在家留宿,漸漸發展成戀人關係。最後一個故事,是年輕女生泉(廣瀨鈴飾)與母親剛搬到沖繩離島生活,在新相識的朋友辰哉(佐久本寶飾)帶領下,於無人島上結識一名於荒島生活的田中(森山未來飾),可惜某夜她在沖繩玩樂時被當地美軍強暴,辰哉與田中正正目擊事件發生。

主角廣瀨玲在一篇訪問裏也表示,這是出道以來最辛苦的角色。(安樂影片提供)

3組人物同樣遇上來歷不明的人,他們與殺人犯都有相近的特徵,究竟三名神祕人中誰才是真正的殺人犯?「人很矛盾,這班人都想相信對方,但多疑猜忌,很自然會出現不信任,但面對要深愛的人離開時,還是會傷心、悲憤、失望和嘆息。三個故事都有連繫,故事中人也面對相同的傷痛。」

小說中,愛子身形略為肥胖,天真單純得有點「離地」,戲中偏偏由瘦小巧而氣質惹人憐愛的宮崎葵來演出。問導演為何有此選擇,他直言非因外表,而其實自她出道而來已開始留意,感覺她會為人設想,信任別人時沒有顧慮,願意為他人幸福而犧牲,覺得她與愛子性格相似。「這一點對我選擇演員很重要,你可以想像這個角色痛哭時,面對的不是失去了愛人的痛苦,而是多年來被人看不起的屈辱,雖然我和宮崎葵不相熟,但發覺可以演活這個角色的特質。」訪問期間,李相日一直拘謹,惟有談到演員的演出時才放鬆面容,也看出他對於戲中各演員的演出充滿信心。

「不久前,看到西藏僧人自焚的新聞,那時候我真的不解,他那種寧死不屈的心情,到底是種甚麼樣的感覺。應該不是痛恨至極,或是悲傷、或是可憐這種簡單可以說明的吧?他想表現的是,我是來真的,我是真的生氣了。可是,難道除了死之外,沒有別的方法讓別人理解嗎?……但我想也許不行吧。讓別人理解自己的認真,可能很困難吧……」(《怒》,頁169,陳嫻若譯,聯經出版公司)

妻夫木聰與李相日已是第三次合作,為求入戲,在拍攝前更與他戲中拍檔綾野剛同居一個月。(安樂影片提供)
在剛公布的「第41屆報知映畫賞」入圍名單中,《怒》獲得9項提名。

看不見的憤怒 隱沒四周、隨時爆發

面對身邊人的憤怒,我們或許也可以了解,但假如面對的是社會上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對你的敵視和憎恨呢?打開電視,娛樂節目源源不絕,正能量、陽光幾乎籠罩整個社會,日本猶如「無菌社」(攝影師藤原新也語),但「無差別殺人」事件,民族優越感產生的排外情緒,頹廢又迷惘的「尼特族」(意指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的青年族群)等,也反映這社會一直迴避這些負面情緒,這些憤怒的因子一點也沒有離開大眾。

李相日作為第三代在日韓國人,也感受到這種無以名狀的憤怒。對居於日本的韓國人而言,哪怕是在日本土生土長,亦常受當地人白眼。近年韓國流行文化反攻日本,在日本衍生出反韓示威,甚至有人公開大嚷要韓國人滾出日本。李相日說:「父母的年代,隱藏於社會的歧視更嚴重,來到我這年代,其實已經減少了很多,但有好多事其實是眼看不到,憤怒依然隱伏在四周。從社會層面來說,日本人對我們的態度已經寬鬆了,其實很多人對於自己不認識的事,總帶著歧視和排斥的態度,直至一些事情出現後,遭歧視而形成的憤怒才會浮現,但反過說,問題浮現了也未必是壞事。」而這部電影正是讓我們了解要如何面對憤怒,李相日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