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為何無人機造得再好,也取代不了孩子心中的「高達」?
來稿作者:忘齋
拜讀王兆俊先生在「01論壇」的回應文章《大和號是救世主嗎?》,深感啟發。王先生以資深消費者的角度,列舉日本動漫的浩瀚與多元,得出一個頗為樂觀的結論:只要中國製造的無人機和模型賣得好,我們就有國力自信,不必對日本動漫過度解讀。
王先生的觀點,精準地代表了一種「功能主義(Functionalism)」的市場視角:文化產品是貨架上的商品,種類繁多,喜歡就買,不喜歡就換國產貨,無需賦予過多政治意義。
然而,作為一名關注深層結構的評論者,筆者希望能提供另一種視角——「結構主義(Structuralism)」的視角。這兩篇文章並非對立,而是分別從「表層消費」與「深層語法」兩個維度,共同拼湊出東亞文化戰場的完整圖景。
為了讓這場對話更進一步,筆者試圖從「工具與圖騰」的區分,來回應王先生關於「國力自信」的提問。
無人機是強大的「物」
高達是靈魂的「殼」
王先生文中最有力的論點之一是:中國模型商和大疆無人機(DJI)已經領先全球(如俄烏戰場上的應用),所以我們要有文化自信。這裏可能存在一個邏輯上的盲點:混淆了「工具(Tool)」與「圖騰(Totem)」。
是的,大疆(DJI)無人機在技術上獨步全球,在航拍甚至軍事功能上無人能敵。但請問,你有見過哪個孩子會抱着大疆無人機睡覺嗎?你有見過哪個孩子會模仿無人機的螺旋槳聲,大喊「我要守護世界」嗎?
恐怕很少。因為無人機是「硬體」,是冷冰冰的功能;而高達、大和號、鹹蛋超人是「神話」,是注入了靈魂的符號。
日本動漫的厲害之處,在於它能讓你在潛意識裏覺得「駕駛日本機械人=正義/帥氣/成長」。這是「軟實力」的最高境界——它定義了什麼是酷,什麼是英雄。如果我們只是製造出了飛得更快的無人機,卻講不出一個讓亞洲孩子渴望成為的英雄故事,那麼我們充其量只是「世界的工廠」,而非「世界的夢工場」。
真正的文化自信,不應止步於硬體銷量的數字,而在於是否擁有「敘事的主權」。
《進擊的巨人》的敘事
集體潛意識的共振
王先生提到動漫題材多元,不應以偏概全。誠然,日本動漫光譜極廣,也有像《再見螢火蟲》這樣的反戰經典。但值得深思的是, 為何過去十年間最具現象級影響力的動畫之一,偏偏是《進擊的巨人》?
我們當然不能武斷地斷言作者諫山創意在宣揚軍國主義(事實上該作品結局在政治光譜上的解讀極具爭議)。但若我們暫時擱置作者意圖,單純從符號學(Semiotics)的角度來審視這套敘事結構,會發現一個耐人尋味的政治隱喻:
作品構建了一個「帕拉迪島」被世界圍困、牆外充滿敵意(巨人與敵國)的絕境。主角艾倫最終的邏輯走向了:「為了生存,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發動『地鳴』踏平世界。」
無論作者本意如何,這套「受害者敘事」客觀上提供了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心理模型。它將二戰歷史中日本的「加害者」身份,在故事中置換成了被世界圍剿的「受害者」。這種敘事結構,恰好與日本右翼渴望「國家正常化」、擺脫戰後束縛的集體潛意識,產生了某種結構性的共振(Structural Resonance)。
當香港或亞洲的年輕觀眾為劇中角色「獻出心臟」而熱淚盈眶時,我們或許需要警惕:這種跨越國界的共情,是否在不知不覺中,讓我們對一種「為了自保而毀滅世界」的極端邏輯,產生了危險的認同?
「藍藥丸」與「紅藥丸」
娛樂背後警惕歷史符號
筆者與王先生的這場隔空對話,其實正好是一體兩面。王先生提供了「藍藥丸」:讓我們享受消費的快樂,肯定國產硬體的進步;而筆者提供的是「紅藥丸」:提醒我們在娛樂背後,仍需保持對歷史與符號的警惕。
但這並不是終點。真正的文化自信,不是看着國產無人機沾沾自喜,也不是整天批判日本動漫洗腦,而是我們能否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現代神話。
近年來,我們看到了像《黑神話:悟空》或《哪吒》這樣的嘗試,它們開始試圖用現代的視聽語言,重述本土的英雄敘事。當有一天,我們的孩子不再需要借用他者的機甲來想像正義,而是能自信地在自己的文化母體中找到仰望的星空時,那才是王先生所期待的、真正的「國力自信」。
作者筆名忘齋,現居香港,電子工程博士與獨立文化評論人,關注東亞流行文化、科幻敘事與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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