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作者：忘齋

大埔宏福苑大火發生後的第三周，全港輿論似乎已被元朗大寶冰室那塊驚世駭俗的生肉餅所佔據。對此，坊間已有不少評論痛心疾首，指責演算法轉移了視線，批判網民用廉價的笑聲逃避沉重的公共災難，甚至將其形容為後真相時代的集體沉淪。

這些批評聽起來正義凜然，充滿了知識份子的道德焦慮。然而，這種「恨鐵不成鋼」的精英視角，恰恰忽略了香港當下最殘酷的社會現實：網民之所以沉迷於審判一塊肉餅，不僅是因為逃避，更是因為這是在這個充滿無力感的城市裏，我們唯一還能獲得「勝利」的戰場。

因為「關心」沒有用

批評者問：「為什麼大家不關心宏福苑大火背後的結構性問題？」

答案很簡單也很殘忍：因為沒有用。

宏福苑的悲劇涉及防煙門管理、法團運作、消防條例執法。面對這些如高牆般的體制問題，普通人的「關注」往往像打在棉花上的拳頭——投訴信在部門間互踢皮球，法團會議在爭吵中流會。這種長期累積的「習得性無助」，才是公眾對嚴肅議題「失語」的主因。

相比之下，大寶冰室的肉餅，提供了一個完美的效能感替代品。這塊肉餅是具體的、可見的「惡」。我們只要按讚、分享、在關注組留言嘲笑，甚至向食環署舉報，就能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

這場狂歡，荒謬到連店主都感到困惑——店家原本的招牌明明是番茄湯，但在網絡輿論的強勢定義下，真實的番茄湯無人問津，那塊崩壞的肉餅卻成為了「朝聖」的唯一理由。這恰恰證明了網民力量的強大：在這裏，我們可以定義什麼是重要的，我們重新獲得了一種久違的「掌控感」。

流量迴圈中的「虛假勝利」

因此，我們不應將這種狂歡簡單視為網民的道德缺陷，而應視為一種能量守恆的必然。

社會情緒就像一個高壓鍋，當針對重大議題（如大火責任）的壓力，無法透過正常的管道（如制度改革）釋放時，演算法便成為了那個最敏感的洩氣閥。

演算法精準地嗅探到了這座城市的無力感。它知道推播「大火」只會帶來沉默與迴避（因為痛），而推播「肉餅」能帶來互動與轉發（因為爽）。它為我們搭建了一座舒適的數位迴圈——在裏面，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是制裁惡人的法官。

然而，我們必須警惕這種能量轉移的副作用。當大眾無法對抗「結構性的惡」（僵化的制度），往往會轉而攻擊「具體的惡」（個體商戶）。這容易滑向「水平暴力」——這並非網民本性暴戾，而是當上游的疏導機制堵塞時，下游的水流必然變得湍急而渾濁。

「狂歡節」其實是「安全閥」

坊間不乏聲音擔憂這是一種「娛樂至死」的徵兆，甚至批評香港人麻木不仁。這未免太小看了港人的苦衷。我們或許更應該重讀巴赫金（Bakhtin，前蘇聯文藝理論家）關於「狂歡節」的論述。

中世紀的狂歡節，本質上是一種「安全閥」——它釋放了壓力，是為了讓日子能繼續過下去。在宏福苑的焦土前大笑，正是這種帶有悲觀色彩的狂歡。在那個「正常世界」裏，大廈會失火，投訴會石沉大海；而在這個「肉餅世界」裏，荒謬是可以被嘲笑、被解構、被解決的。

這不是真正改變現實的「反抗」，而是無權者在窒息環境下，確認自己還活着的唯一方式。

讓「關心」重新變得有用

因此，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評論者，請停止單純的道德審判。指責大眾「只顧吃瓜」是容易的，但這掩蓋了真正的問題：我們的公共領域是否還留有讓市民感到「有用」的空間？

如果對防煙門的投訴能像對肉餅的投訴一樣獲得迅速回應，如果屋苑法團的改革能像關注組的運作一樣具備能動性，沒人會願意把過剩的精力發洩在一塊生豬肉上。

大寶冰室的爆紅是一聲警鐘，它提醒的不只是食安問題，更是「公民效能感」的匱乏。唯有重建反饋機制，讓大眾相信「關心社會是有用的」，我們才能將注意力從「虛擬狂歡」拉回「現實改革」。否則，這塊肉餅之後，還會有下一塊；而真實的大火，仍將在無人問津的角落繼續潛伏。

作者筆名忘齋，現居香港，電子工程博士與獨立文化評論人，關注東亞流行文化、科幻敘事與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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