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與被告山上是何關係？」

「哥哥一直是我最愛的哥哥。」

庭審上妹妹的回答，道盡了一個被邪教摧毀家庭的無盡悲情。

三載已過，山上徹也槍殺前首相安倍晉三的一幕，依然讓日本社會震顫。

10月28日，庭審首日，奈良地方法院，這位45歲的被告垂首靜坐。

當檢察官逐字宣讀2022年7月8日的案情時，他低聲而清晰地應着——

「皆屬實情，是我所為。」

安倍在光天化日中槍倒地的駭人影像，已深深刻入公眾記憶。儘管多數人譴責這場政治暴力，但襲擊發生後，許多人卻對行兇者及其動機流露出同情，甚至請願為他減刑。

這種情緒至今並未消散，或將影響即將到來的最終判決。

安倍的葬禮，是按照日本國葬規格進行的。而殺害他的槍手，緣何又活成了許多人眼裏的「悲情英雄」？

伴隨着庭審的逐步推進，山上碎了一地的前半生，正被一點一點拼起……

「披着母親皮囊的教徒」

山上徹也的往事，如果只從那聲槍響講起，會顯得過於突然。

他出生於1980年，全家人住在大阪一所獨立住宅內。山上的父親從京都大學畢業後，進入一家建築公司擔任工程師，母親則是工廠主的女兒，家境可謂殷實而體面。

然而，工作的壓力逐漸壓垮了他的父親。

了解情況的鄰居們透露，山上的父親嗜酒成性，經常爛醉街頭。有時，母親甚至被迫跪在廚房裏，忍受着丈夫怒吼。

人們曾看到過這樣的一幕：年幼的山上在母親遭受家暴時，緊緊抱住母親的腿。

在他四歲那年，長期酗酒並患上抑鬱症的父親，最終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母親的肚子裏，還懷着山上的妹妹。

父親的離世，加上山上自幼患病的長兄，讓母親精神遭受重創。她試圖抓住任何能讓自己「得到救贖」的東西。

統一教，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她面前的。

山上妹妹在庭審中說，父親死後，本以為母親會撐起家庭，但現實卻是，母親為教會而不斷向孩子們要錢，甚至不顧生活所需。

「即使我發燒，她也會丟下我去教會。她腦子裏只剩下統一教會。」

有一次，母親以品嚐美食為由帶她外出，結果卻把她帶到統一教會的活動場所，讓她深感「遭到背叛」。

根據山上伯父的說法，1991年左右，山上的母親入教。幾乎剛加入，就捐了2000萬日圓（約合人民幣90.5萬元）。

之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裏，這位母親越陷越深，開始一步步傾家蕩產式的獻金。

她拋售了從長輩那裏繼承的、位於奈良市的兩處地產，向統一教捐贈了大量金錢，甚至包括丈夫的死亡保險金，總額超一億日圓（約合人民幣453萬元）。

當初得知母親變賣房產的意圖後，連一向慈眉善目的山上伯父，也不禁震怒，還告誡山上兄妹，要儘早離開這個家。

「他甚至說會殺了我的母親，然後自殺。」山上說。

一個家庭的血肉就這樣被一刀一刀割掉，是山上童年唯一的安全感被不斷掏空。

山上律師出身的伯父曾向統一教索回5000萬日圓，但母親卻將這筆錢再次捐出。

錢沒了，家也快沒了。

2002年母親被奈良地方法院宣告破產。

山上妹妹上周在庭審期間回憶：「（母親）破產前，信用卡公司不斷寄來催繳通知，也會打電話來。我的銀行賬戶餘額也變成了零。那是我存下的壓歲錢。」

妹妹還提到，當她告訴母親想升學時，卻被斷然拒絕：「反正沒錢，你自己想辦法吧。」

不僅如此，母親把積蓄全部投入教會後，反而經常問她要錢，理由總是「交不起房租會被趕出去」。

有一次，母親為了要錢，甚至緊緊抓着妹妹的胳膊，不讓她走，兩人就這樣拖行了二三十米。

妹妹還是心軟了。

「母親看起來很絕望，我很尷尬，又難過，又痛苦，」她說，「儘管她根本不在乎我，卻用家長的口吻跟我說話。我覺得她不再是我的母親，不過是披着母親皮囊的統一教徒。」

安靜的法庭上，只有妹妹的啜泣迴響着。

「可我不能拒絕她……畢竟她就是我的母親。」

被碾碎的前半生

貧窮，起初並沒有把山上徹也引上歧途。

山上在庭審中回憶，初中時期的他，閒下來會在外面逛幾個小時，或在公交站台坐一會。就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

妹妹小學一年級時，在結業式上因為行李太重哭起來，是山上徹也幫她拿回家的。

後來，當長期患病的長兄與母親發生激烈衝突時，在妹妹面前制止暴力的，也是山上徹也。

「我一直以他為傲。」妹妹說。

山上高中階段成績不錯。在畢業紀念冊上，他曾一筆一劃寫下來自己的夢想：成為一名搖滾歌手。

高中畢業後，山上考上了京都有名的同志社大學。可入學後沒多久就因學費問題被迫退學。

他想成為一名消防員，覺得這份工作能磨鍊他在逆境中堅持下去的意志。

「這份工作似乎最能體現為他人奉獻自我。」山上接受質詢時說。

然而，他未能通過消防員的招聘考試。

2002年，他報名加入海上自衛隊，想着在那裏，或許也有類似的工作機會。

事實上，他的伯父透露，山上之所以選擇海自，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生活的無奈。

可命運又一次趁他看到希望的時候，狠狠揍了他一拳。

在山上加入自衛隊後，母親不斷打電話向他要錢，以至於他決定將母親拉黑。

山上說，家裏的壁櫥裏裝滿了教會向信徒兜售的所謂靈性物品——韓國人參和昂貴的鍋具。

2005年，絕望的山上一度試圖自殺，以為這樣就能像父親一樣留下一些保險金給妹妹，還能支付哥哥的醫療費。

自殺未遂後，他被送進精神病病房住院約一個月。

山上曾向伯父袒露：「兄弟和妹妹生活困難，我想一了百了，把保險金留給他們。」

但他最終沒能改變哥哥的命運。

2015年，飽受病痛和家庭折磨的哥哥選擇了自盡。

葬禮前夜，山上一直守在兄長的遺體旁，痛哭着說：「都是我的錯」「如果你還活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妹妹回憶，2016年，自己獨居的家中一隻寵物貓死了，山上為此曾探望過自己。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山上，直到六年後的槍擊案。

而母親依舊奔走在教會與家庭之間，依舊要錢、禱告，彷彿完全沒有感受到這個家庭的裂口正在不斷擴大。

山上徹也的人生，就是在這樣一個不斷崩塌的家庭中，被一點一點磨碎。

復仇

絕望的泥沼裏，復仇的種子悄悄發芽。

最開始，他的目標不是任何政治人物，而是統一教本身。

根據山上的供述，他最初計劃刺殺的是統一教高層人物。2019年，他曾攜帶刀具和燃燒瓶，計劃刺殺在愛知縣參加集會的統一教頭目韓鶴子，但因無法進入現場而失敗。

他此後也曾計劃追殺至韓國，又因當時的防疫限制未能成行。

可復仇和憤怒的火焰，卻越燒越旺。

直到2021年9月，一段視頻給了他新的目標。

視頻裏，安倍晉三正為統一教活動站台。安倍還公開宣揚，他的外祖父岸信介將統一教引入日本，其家族與統一教保持着密切關係。

對山上來說，這一刻，個人的仇恨與歷史根源，完成了致命的銜接。

岸信介，一個二戰甲級戰犯，戰後竟搖身一變成了日本首相。正是他打着「反共」的旗號，在50年代與統一教結盟，催生了一個由政客、金錢、宗教構成的黑洞，幾十年來不知吞噬了多少像山上母親這樣的信徒。

山上或許已經意識到，他要對付的不是一個邪教，而是背後龐大的利益集團。

而安倍，替他指明瞭火要往哪裏燒。

後來在25日的庭審中，山上再次提及了那段視頻。

在他看來，哪怕安倍在任時避免給統一教站台，可一卸任就拍這種視頻，太容易開啟政治給宗教站台的先例。一旦這種情況持續下去，統一教將逐漸獲得社會認可，被視為沒有問題的組織。這是受害者難以接受的。

他不是臨時起意的瘋子。

他曾考慮過自製炸彈，可又怕傷及無辜；也曾考慮到使用刀具，但又因心裏抵觸。

於是，他轉而在自己的小屋裏，拿起了扳手和膠帶，造出了那把改變日本歷史的土槍。

案發前，他不僅用木板等材料反覆試射以確保武器的殺傷力，還曾於2022年7月7日追蹤安倍至岡山市的演講會場，但因現場警備嚴密而暫時放棄了行動。

次日，當得知安倍將前往奈良活動後，山上把所有被吞噬的歲月，都壓進了那個決定裏……

「他絕對是英雄」

兩顆子彈，撬動了盤踞日本半個世紀的幽靈。安倍的倒下，讓統一教重新成為公眾矚目的焦點。

槍響後的短短幾個月內，教會與執政黨自民黨成員之間的廣泛聯繫一一被扒，導致七名內閣部長辭職，

今年3月，日本東京地方法院正式裁定解散宗教法人統一教。

半年多後，奈良地方法院對槍擊案進行首次公開庭審。

此案預計將進行19次庭審，於12月18日結審，2026年1月21日作出最終判決。

對於檢方所指控犯殺人罪、違反槍刀法等罪行，山上供認不諱。

「皆屬實情，是我所為。」

「我想，我本不該活得這麼久，」他頓了頓，「把事情搞成這樣，惹出了太多麻煩。」

在上周的庭審中，被問及是否想過向統一教復仇時，山上妹妹沉默片刻。

「如果能報復，也許我會那麼做。」

當被問及是否曾有機會挽回兩位兄弟的悲劇，妹妹顫抖着聲音告訴法庭。

「我曾尋找過針對父母加入（宗教團體）情況的諮詢援助服務，但無疾而終。母親是成年人，她是依據自己的意願捐贈個人資產的，作為子女的我們無力迴天。」

「徹也當時陷入了極度的絕望，最終才犯下了罪行。」

山上的悲劇，點燃了部分日本民眾的同情。

自被警方逮捕以來，許多日本年輕人視他為「偶像」，他的社交媒體粉絲數量激增，一些鐵桿粉絲更是聯合向政府提出請願，向他寄送生活用品。

日本的「靈感商法對策律師聯絡會」也宣佈，願意為山上徹也提供法律援助，稱他是邪教的受害者。

至今，要求給山上減刑的呼聲依然不斷。

在辯方看來，山上徹也應得到寬大處理。這裏有兩大原因：其一是他那自制的粗糙的武器，並不符合日本法律對槍支的定義，其二就是他複雜而悲情的生活經歷。

檢方則基於這樣一個事實：案發時山上已年過40，因此他應該了解法律和社會規範。他們關注的是這起謀殺案的殘忍和預謀性質。

山上的悲情，還讓日本社會的裂痕開始顯現猙獰。

《經濟學人》有過這樣的評價：山上徹也案，揭示了這樣一種社會風險：當個體陷入絕望與無力時，很可能走向暴力。

近年來「獨狼」襲擊事件，正逐漸成為日本新的社會威脅。例如2021年，一名模仿電影《小丑》形象的男子，在東京列車上持刀傷人，造成17人受傷。

巧合的是，這部電影，同樣在山上徹也的觀看清單裏。

這類案件已然引發警界高度重視。今年4月，東京警視廳專設部門應對「獨狼」襲擊，在日本國內尚屬首創。

然而，整起案件最令人警醒的一面或許在於，這個自詡為和平的國度裏，收穫同情與憐憫更多的，是槍手而非安倍。

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的社會學家牛山凜，曾將山上徹也與美國的路易吉·曼吉奧內相提並論。

2024年12月，被控槍殺美國聯合健康保險CEO布萊恩·湯普森的曼吉奧內，在部分民眾中被塑造成「反抗英雄」。

兩起案例的共同點在於，少數人對受害者所代表勢力的反感，顯然壓倒了對謀殺行為本身的憎惡。

法庭之外，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婦人替山上不平。

「我們當然不應該縱容恐怖主義，但這件事的發生是有其背景原因的。」

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子說得更直接了。她的母親一如山上的母親，曾向統一教捐獻鉅款。

「我知道這麼說不太合適……可他（徹也）絕對是我心中的英雄。」

「這便是政教勾結的可怕之處」

一個家庭的悲劇，由整個國家見證了結局。

其實，山上既不是英雄，也不是瘋子，而是一個被邪教一點點推向深淵的普通人。

他用最極端的方式，擊碎了日本政教之間心照不宣的同盟關係，撕開了日本社會表面下的政治膿瘡。

日本宗教學者、北海道大學教授櫻井義秀曾評論稱，二戰期間日本國家權力曾對宗教實施強制控制，這使得戰後日本媒體自發形成一種「宗教天然是受害者」的本能敘事，對宗教也可能成為加害者的可能性長期視而不見。

直到奧姆真理教事件爆發，這一敘事才被迫轉向。

奧姆真理教創立之初以宗教和精神修行為名，但逐漸發展出末世論和暴力傾向。

1995年，東京發生奧姆真理教地鐵沙林毒氣襲擊事件，是日本現代最嚴重的恐怖襲擊之一，造成約13人死亡、6000多人受傷。

事件震驚全國，一度敲響了人們對宗教和公共安全的警鐘。

只是，三十年前的鐘聲，最終未能挽救每一個被邪教蠱惑的家庭。

歸根結底，安倍家族與統一教會之間世代交織的政治算計與利益交換，才是釀成山上家庭悲劇的深層根源。

「我很慶幸自己參加了聽證會。之前一些零散的話題現在被整合在一起了。」旁聽庭審的日本宗教學家島薗進在X平台上描述着自己的感受。

「總之，統一教會的邪惡程度令人難以置信。圍繞這顆龐大的齒輪，其他各種齒輪奇蹟般地相互咬合，最終導致了這起事件的發生。」

「他們描述了教會二世信者（父母是統一教會信徒，自己在教會長大）的苦難。母親也談到了她自己的過錯。但這真有那麼大的區別嗎？只有那些被踐踏過的人才能體會那種痛苦吧。」

「最後，這位母親說了一些媒體永遠不會報道的話。當被問及此事件時，這位母親說：『我認為有些人因這件事得救了。』希望這位母親本人也能脱離邪教，獲得救贖。」

在日本知名的反邪教、反統一教會活動家田中敦彥看來，政權為宗教背書，正是兇手犯下罪行的原因之一。

田中同時也是舊統一教會的二世信者，目前是日本最活躍的「統一教會二世」代表性人物之一。

「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都不應該殺人，這絕對是錯誤的。」他說，「但導致這起事件的不僅僅是二世信者，還有政府對宗教的認可，這才是促使犯罪者犯下罪行的真正原因。」

「我認為，這恰恰體現了政治與宗教勾結的可怕之處。一旦政治與宗教相互捆綁，就會出現那些求助無門的民眾。」

而山上徹也，不過是那些求助無門之人中，最先被世界聽見的名字。

本文獲觀察者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