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讀馬克思(二):馬克思為甚麼獨愛伊比鳩魯?|夏瑩

撰文:激進陣線聯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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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瑩 激進陣線聯萌

 

作者按:

 

我們跟著夏瑩老師的文字一同去到了歷史悠久的特里爾小城——馬克思的故鄉中,在那個時代與環境下「遇見」了青年時代的馬克思。

 

這一節我們將繼續跟隨夏瑩老師的步伐,去思考馬克思的博士論文——他的哲學起點。

 

1839年初到1841年,馬克思撰寫了他的博士論文。題目很長——但相對於當時的德國論文標題似乎也算是短的——《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與伊比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異》,這近乎可算作是馬克思的一個哲學起點。

《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與伊比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異》

某種意義上說,馬克思的研究符合當時所有大學裡都在流行的黑格爾哲學的基本精神:邏輯與歷史的完美統一。希臘是整個哲學的起點,同時也成為了馬克思思想的起點。

 

然而叛逆的馬克思顯然不會成為任何一個既定的邏輯體系中的一個必要環節。

 

所以當他選擇希臘哲學作為其博士論文的時候,顯然包含著某種思想弑父的情緒(所有的博士論文在本質上都「應當」包含這麼一點色彩,否則很難有所創建),因為在其博士論文的序言部分,馬克思就斬釘截鐵地說:

 

「對於這篇論著的物件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前人的著作」。

(《賀麟全集之馬克思博士論文》,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頁)

 

而「黑格爾雖說大體上有了正確的規定,不過由於他的哲學史——一般說來哲學史是從它開始的——那樣令人驚服的及其龐大和大膽的計畫,一方面使得他不可能深入到個別的細節,另一方面他對於他主要叫做思辨的觀點,也妨礙了這個偉大的思想家,使他在這些體系內認識不到他們對於希臘哲學史和一般希臘精神的重大意義。」(同上,第10頁)

 

這裡有兩個判定,需要我們特別的注意:

 

其一,只有黑格爾寫了一部哲學史。這個判定之精准足以展現出青年馬克思對於黑格爾的深刻理解。

 

黑格爾的哲學史是包含著立場和態度的哲學史,在他看來,哲學就是哲學史本身,因為哲學史對於黑格爾而言,絕非如同一些思想的碎片,隨便散落在不同時代的各個角落,恰恰相反,在黑格爾那裡,他認為重要的哲學家在某個特定的時間說出了特定的觀點,都絕非隨意的,因為它一定是哲學史的整體性發展已經預先規定了的。

 

因此那些略微偏斜出這個規定的思想家,可以完全不入他法眼,也就不算甚麼哲學家了。

 

因此,在黑格爾的哲學史中,即便談論到馬克思所鍾愛的這段歷史也顯得草草了事,而且評價不高(參見《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三卷))。所以馬克思的這一研究就顯得尤為重要。

 

第二,此時一個滿口還在跟著黑格爾喊著自由意志,自我意識的馬克思,卻已經發現了黑格爾的「思辨的觀點」是有問題的。這個小小的指認對於馬克思的思想發展,有著大大的意義。

叛逆的馬克思顯然不會成為任何一個既定的邏輯體系中的一個必要環節

思辨(speculative),在經濟學中意味著「投機」,在哲學中則更多地意味著一種僅僅固守於思維中的遊戲。它不僅要求用抽象的概念表述一切,更重要的還預設了一種概念與現實的預定和諧。

 

老黑格爾(這個時候,黑格爾已經進入他的晚年法哲學時期)就這麼有自信,他就用了一整部概念組成的《邏輯學》去表達他所理解的現實的真理。

 

現實世界街頭巷尾的那些個事兒,的確不那麼重要,表達它們的概念才是它們的真理本身。哲學家討論真理就好了,這是哲學家思考現實的一種方式。

 

青年馬克思,這個時候,還剛剛只是學著用一個希臘人物的研究來與他的思想導師唱唱反調,但卻已經開始意識到「思辨」這件事可能有問題。這對於後來成長為唯物主義者的馬克思來說,不應算是一件小事。

 

說了半天馬克思的「序」,很抱歉,還沒有進入正文。

 

不用著急,如果不理解這個時候馬克思究竟想幹甚麼,我們直接進入這篇學位論文,你一定會覺得有些部分,馬克思實在太過於沉迷在一些細節的分析上,多少有些boring,但如果我們知道他要做甚麼,那麼這些細節就變得很重要了。

 

比如,我們需要留意馬克思在序言中對於普羅米修斯的熱情讚頌:

 

「普羅米修斯自己承認道:『說句真話,我痛恨所有的神靈』,這是他的自白、他自己的格言、藉以表示他反對一切天上的和地下的神靈,因為這些神靈不承認人的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的神性。不應該有任何神靈同人的自我意識並列」。(同上,第11頁)

 

這個時候的馬克思終於還是一個片面的小黑格爾主義者。他用普羅米修斯所隱喻的不過是黑格爾思想中對自由意志的強烈關照。

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與雅典娜一同創造人類,並且因為為人類盜火而被懲罰

說他還是片面的,因為,對於黑格爾而言,自由,並不是一個自我意識的「任性」,即如青春期的叛逆,總要擺出一副與現實作對的樣子——而顯然,普羅米斯修斯對一切神靈的痛恨,卻如同一個青春期的躁動——相反,黑格爾的自由是主觀精神與客觀精神的契合與統一,是一種能夠在物件化世界中看到自我的和解。

 

好吧,這些晦澀的表達,可能並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搞懂的,但或者隨著我們深入閱讀馬克思,黑格爾的這套「黑話」卻可能得到某種程度的理解。

 

然而,這個時候的馬克思對於自我意識如此強烈的歌頌,只能算是黑格爾思想的一個片面化的解讀,對於一種帶有主觀任性之自由的歌頌。

 

於是,正是基於這樣一種問題框架,馬克思將目光投向了伊比鳩魯,這個在希臘研究界不太熱衷討論的人物。

伊比鳩魯(Epicurus),古希臘哲學家,提倡追求快樂與幸福

如同任何一部規範的學位論文,馬克思頗有耐心的用了一些氣力來梳理這些前輩的研究者,比如在第二部分「對德謨克利特的物理學與伊壁鳩魯的物理學的關係的判斷」一節,這些觀點大致相同,大體上將伊比鳩魯視為古代原子論創始人德謨克利特的一個「簡單的剽竊者」(同上,第17頁)。

 

的確,兩個人都強調原子對於現實世界所具有的基始性的地位。

 

對於馬克思而言,他的博士論文的「創新點」卻在於清晰的指認了兩者之間存在的重大區別:

 

比如,面對感性世界,德謨克利特因為缺乏伊比鳩魯的獨斷性,幾乎要戳瞎自己的雙眼,以期得到真理,但伊比鳩魯卻以獨斷的態度獲得了滿足和幸福;德謨克利特把「必然性看作為現世界的反思形式……必然性是命運,是法律,是天道,是世界的造物主。而這種必然性的實體是物質的抗擊,是物質的運動和衝擊」。(同上,第23頁)

希臘貨幣上的德謨克利特

而與此相反,伊比鳩魯則認為必然性是不存在的。並不是他不相信命運,而是伊比鳩魯確信:

 

「在必然性中生活,並不是一個必然性。走向自由的道路到處都是開放著的,這些道路是很多的,是很短的、容易走的。因此謝天謝地,在生活裡沒有人可以被束縛著。而面對必然性本身加以制約倒是許可的。」(同上,第23頁)

 

謝天謝地,我們有了伊比鳩魯,否則,人是否就只能拜倒在必然性的石榴裙下,不得翻身呢。

 

如果看了馬克思所列舉的這些差別,相信你也會多少愛上伊比鳩魯。畢竟對於幸福,安樂和自由的追求,作為啟蒙後的我們,又有誰會否定呢?講到這裡,我想大家多少會理解馬克思為甚麼獨愛伊比鳩魯了吧。

 

正是伊比鳩魯而不是德謨克利特,在古希臘哲學中最為直接的弘揚了感性的人掙脫必然性之束縛的可能性。伊比鳩魯就是當時馬克思理解的以自我意識為軸心的黑格爾的古希臘代言人。把這個思想家挖掘出來,加以詳細討論,在那個年代一定是頗有創新力的。

 

相信如果我是當時馬克思的博士論文的答辯委員,我會極為真誠的在他的答辯表格上寫上一句今天博士答辯中常出現的套話:

 

該論文論點清晰,論證有力,填補了當前學界的理論空白,並極富有現實意義。

 

至於其現實意義究竟是甚麼,我願意留待下回分解啦。

多餘的話:

據麥克萊倫的《馬克思傳》中的記載,馬克思在1841年4月15日缺席的情況下被授予了學位。(麥克萊倫的《馬克思傳》,第32頁,2016年版。)換言之馬克思博士學位並非通過答辯而獲得。

 

從後來馬克思一貫的論戰式的文風來看,我曾認為馬克思一定是一個極為善辨的人。但從以賽亞·柏林的小冊子《卡爾·馬克思,他的生活與他的環境》(Karl Marx, His life and Environmen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9)中一段對馬克思公眾形象的描述,讓我著實為他的論文答辯捏了一把汗:

 

柏林這樣描述馬克思為數不多的幾次會議發言:

 

「他的發言承載了過多的材料,並以一種單調和粗糙的方式被傳達出來,其所激發出的只能是聽眾對他的尊重,而非熱情。他是一個理論家的性格,一個知識份子,直覺上避免與大眾的直接接觸……」(Isaiah Berlin: Karl Marx, Hislife and Environmen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9,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