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在物理學以外,反哲學的哲學啟示

撰文:葉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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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人道主義者的霍金

2018年3月14日,英國物理學家史提芬・霍金(Stephen Hawking)在睡夢中安詳離世。霍金的偉大不單在於他對廣義相對論、奇點理論與黑洞理論的發展,也在於他是一個堅毅而樂觀幽默的鬥士,他的疾病沒有扼殺他的意志,阻止不了他的科學研究。霍金的名聲時常招徠過多的稱讚,事實上他的理論突破並沒有超越愛因斯坦,而且人們常常遺忘他的多個新發現都是與潘洛斯(Roger Penrose)、吉本斯(Gary Gibbons)等同樣天才橫溢的物理學家合作寫成的;霍金的文化符號級名聲甚至可以說有幕後操作,他的臉書與微博帳號由一家美國的社交媒體中介公司 Stradella Road 所管理。雖然霍金的成名並不是那麼單純的文化現象,但即使撇除這些鬧哄哄的名利(當然還有他的是是非非),霍金仍然是個有著過人魅力和人道主義關懷的科學家。

人們會永遠記得霍金怎樣窮盡人類的有限智慧去捕捉無限性,但霍金的眼光從來不只投放在那個偉大到使人類意義完全消滅的宇宙,他從大學時代就一直關注人類社會的各種危機,曾經參與反越戰遊行(雖然網上流傳的照片並不是霍金本人)、譴責英美發動的伊拉克戰爭;他也是一位左傾的人道主義者,長期支持英國工黨。大家也會記得霍金對人工智能的恐懼,但他強調了一點:一旦人工智能可以大規模地取代人力勞動,成為新的主要生產工具,這個時候社會會爆發危機還是促進真正的解放,並不取決於人工智能,而是到時候人類能否公平地重新分配財產。霍金對外星人和人工智能的警戒聽起來雖然像科幻小說,危言聳聽,但都是出於他的人道主義精神。

霍金警告人工智能會毀滅人類(Stephen Hawking Warns A.I. Could End Mankind)

「哲學已死」的反哲學宣言

霍金的離世不單是物理學界甚至整個知識世界的損失,他的言論甚至在哲學界中造就了一道傷疤。近年來,霍金最受注目的倒不是他的物理學理論,而是他對未來世界的戒備,以及對哲學的鄙夷。霍金在2010年與曼羅迪諾合著的《大設計》(The Grand Design)中,以及在2011年谷歌時代精神大會(Google's Zeitgeist Conference)上都揚言「哲學已死,哲學跟不上現代科學尤其是物理學的步伐」。我們該怎樣理解這種反哲學宣言呢?

持這種反哲學(以及反神學甚至整個「人文學科」)態度的科學家並不只霍金一人,量子電動力學、納米技術的開創者費曼(Richard Feynman)、演化生物學家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等等對哲學都抱有敵意,認為它是科學發展的阻礙。他們當然都沒有直接與哲學辯論,比如霍金就根本沒有為他的評論作仔細的論證,不過哲學研究者也不能用「霍金不懂哲學」這種理由就把他的言論打發掉。我們對霍金的說法,或者應該說,整個現代科學與哲學的關係必須作個更複雜的思考。

霍金、曼羅迪諾《大設計》(The Grand Design)

哲學跟不上科學的步伐?

我們大可以將霍金講的哲學縮窄成形而上學、宇宙論等分支,畢竟他沒有理由否定倫理學這個哲學分支,從這個角度來說,哲學確實已經失去了解釋物理世界的能力。然而,這是哲學理論本身的缺憾引起的必然結果嗎?我們今天當然不會再用亞里士多德的力學和宇宙論來解釋物理世界了,在現代的科學文本中亞里士多德主義在古希臘和中世紀的理論發展都只會被當成是錯失,霍金在《時間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中就批評過亞里士多德傳統只用純粹思維而不會利用觀察來驗證物理法則。但是,亞里士多德主義這種古老宇宙論的瓦解並沒有殺死整個哲學,事實上許多作了真正推進的科學家、數學家本身也是哲學家。帕斯卡就設計過流體動力學實驗來證明太空真空,反駁了空間充盈的宇宙學理論;萊布尼茲發明了微積分,但同時又主張上帝所創造的現世已是最好的可能世界這種神學理論。他們作為科學家這個事實,當然不能立刻證成他們的哲學與神學的正確性,但這反映了一個現在看來頗為奇特的現象:文藝復興之後現代科學在西方開始萌生,但是哲學不單沒有隨著自然科學的獨立發展而逐漸被放棄,反而一直在歐洲被視為最崇高的學術範疇——笛卡兒康德對自然科學的掌握程度在他們的時代都算得上頂尖,但他們從來沒有宣布過哲學的無能。那麼,即使「哲學已死」這個現象是真的,我們似乎也不能從哲學界內部找到成因。

《時間簡史:從大爆炸到黑洞》(A Brief History Of Time: From Big Bang To Black Holes)

其實,今天的哲學以及大部分的研究者不單「跟不上科學的步伐」,可能連歷史學、文學、社會學的步伐都完全跟不上。哲學在現代的單調和不發展很可能是大學學科劃分的結果。在歷史上哲學的數次發展都借助於自然科學:康德事實上是為了辯護牛頓力學的科學成就而開創出他的先驗哲學,尼采也從化學理念中找到新的權力意志思想。但在今天的哲學界,向自然科學借鑒卻不是流行的做法。值得深思的不是哲學理論是否無用,而是今天的學科分流為甚麼會阻隔了知識範疇之間的交流,哲學學者們為甚麼不再(或不能)主動吸收科學獲得的新知識?

德國觀念論(下):費希特、謝林、黑格爾

當然,期盼哲學與其他學科作知識的交流,並不等於要求哲學家有著和物理學家同等的物理學知識水平,哲學家可以完全不需要懂得操作實驗儀器,對自然事物的觀察和分析確實是應該留給自然科學來承擔的。那麼哲學對於自然科學,以致對於整個人類知識研究的過程能作出甚麼貢獻呢?哲學對科學的參與本來就有其獨特方法,這個方法也就是哲學的另一個重要分支——知識論,德國古典哲學其實早就示範了哲學與自然科學可以怎樣合流和相互作用。事實上,雖然霍金貶抑哲學,但他的研究方法卻是十足的知識論,他的「模態實在論」(model-dependent realism)更加與謝林黑格爾等人的唯心論哲學有極相似之處,雖然他們得出這個取態的背景完全不一樣,但我們依然可以找到這兩種知識論的同樣結構。

粗淺的實在論/唯物論

霍金與曼羅迪諾曾經在《科學人雜誌 Mind》(Scientific American Mind)中指出:「古典科學是基於這個信念:外在世界的性質是明確的,而且獨立於觀察者看它的方式之外。在哲學裡,這種信念稱為實在論(realism)。」霍金這裡講的實在論,就是黑格爾和謝林所抨擊的那種粗淺的唯物論(materialism)。

《科學人雜誌 Mind》(Scientific American Mind)於 2014年七/八月號,以霍金為封面專題

簡單來說,這種實在論和唯物論都認為人類的理論和觀察能力是和世界本身完全分離的,它們相信人類只需直接地描繪客觀世界,愈少使用理論和概念,就愈能達到真實(reality)。這種想法不單扼殺了主觀意識的介入,而且未經考證就相信客觀世界的穩定性和一致性。康德主義在黑格爾時代發展成一種因為認定主體不可能知悉客體,而乾脆否定科學的畸形思想;面對這種情況,黑格爾指出不是人類無能所以不能完滿地掌握客觀世界,而是世界本身就內在地不穩定——這個同樣就是霍金的「模態實在論」的前設:宇宙本身不是一個永恆、固定和平穩的空間,它一直在運動和擴展,而且速率不一;宇宙內部的每個劃分可以構成一組獨立的規律,而科學的分類也還未可能一次性地將全部規律有機串連,好比說化學能夠用作計算原子的運動,但不用處理原子核的內部結構。實驗和觀察都指出宇宙的不穩定性,霍金抨擊死抱著宇宙為明確一致的看法的唯實論論者,指他們接受不了宇宙一直在經歷著生成過程,寧願將這些觀察當作錯誤。

霍金的知識論取態,卻不是在多變的世界面前拋棄科學,而是強調宇宙模型與數學框架的必要性,這些都不是單單透過直觀宇宙而得的,反而是人類概念和理性的運作,而這正是科學研究允許人類發揮創作力的位置。觀察性的事實以及概念性的理論結合,也就可能是未來的哲學可以反過來協助科學,或者與科學並肩合作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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