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外界預期，中美上海談判沒能為中美貿易戰再次降温，中美博弈已然向着金融戰、貨幣戰的趨勢發展。雖然美國方面很快宣佈推遲對中國3,000億美元出口商品加徵關稅，對華為的禁售令也再次推遲90天，但特朗普近日又在公開場合表示「不想與華為做生意」，並且最近明確將香港亂局與中美貿易談判相掛鈎。中美談判的前景變得更加複雜與不確定。
《香港01》記者為此專程採訪多國學者，就貿易戰、中美戰略博弈前景等相關話題與他們展開對話。
本篇訪談對象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經濟系教授龔炯。

01：人民幣匯率「破七」之後，美國財政部迅速將中國列為匯率操縱國，然而，中國其實並不符合美國財政部此前關於匯率操縱國的認定標準。有分析人士認為，美國如此急切做出反應是因為，人民幣貶值部分正好抵消了特朗普（Donald Trump）的加稅，對此你怎麼看？

龔炯：我覺得沒有完全抵消，中國政府其實有很明確目的，為了幫助國內一些企業渡過難關，希望他們不要搬走。此外，還有可能出於警告目的，表明中國還有這樣的手段。不過，作用也是有限的，本質上可能仍是為了警告對方。

01：美國將中國列為匯率操縱國之後，輿論普遍聲稱中美貿易戰蔓延到了金融領域，你認為中美這一輪博弈有可能引發全球性的貨幣戰爭嗎？

龔炯：我認為可能性不大，美國將中國列為貨幣操縱國，更像是一種反擊行為（counter reaction）。根據《華爾街日報》當時的報道，美國這個決策的形成是（特朗普的核心團隊的）幾個人在辦公室商議，最終決定要懲罰一下中國，於是就有了特朗普推特上的那一幕。

當然，將中國列為匯率操縱國的做法完全不符合美國自身制定的三條標準：第一，對美國的雙邊貨物貿易順差不低於200億美元；第二，經常賬戶盈餘不低於其國內生產總值（GDP）的2%；第三，在12個月內至少有6個月反覆淨買入外匯，且在12個月內淨買入外匯總額至少佔其GDP的2%。

按美國財政部的解釋，即便要將對方認定為匯率操縱國，也至少需要12個月的周期，而美國現在此舉完全不符合程序。但我認為，特朗普將中國列為貨幣操縱國的想法由來已久，這一點在他競選之時的文件中就有所記錄。但他上任之後並沒有馬上實現這個想法，因為財政部長姆努欽（Steven Mnuchin）一直在反覆勸說他，需要經過一定程序才能做這個決定。

而現在的情況是，特朗普可能認為到了需要採取行動的時候，所以跨過程序，順便實現當初的競選承諾。需要指出，在實現競選承諾方面，特朗普的確做得非常好，他可以對選民交代說，該做的我已經都做了。

但我認為將中國列為匯率操作國這一舉動，實質意義不大。首先中國的企業幾乎已經停止了在美國的融資，美國政府的採購影響也不大，另外，貨幣基金組織（IMF）似乎也並沒有響應美國。所以，這更像是一場政治宣傳和施壓（propaganda），實際作用並不明顯。

01：歐洲對中美這一輪貿易戰升級似乎反應更為敏感，擔心若中美貿易戰演變為貨幣戰，有可能引發全球性經濟衰退。

龔炯：貿易戰引發金融戰是有可能的，美國國會就此正在討論中，共和黨參議員盧比奧（Marco Rubio）正在提法案。比如拒絕中國企業的融資，甚至把已經在美國上市的企業趕出去，都是很可怕且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美國的做法越來越展現出流氓的一面，各種手段都會考慮。很顯然，中美在技術上的脱鈎趨勢也越來越明顯，美國甚至還可以通過調查銀行交易等手段做出進一步升級局勢的行為，只不過當前的局勢還沒有演變到這個地步。

多維：你提到的這些手段，是否類似於俄羅斯對伊朗的做法，將來美國可能會將中國的公司、機構甚至個人排除在國際結算體系之外？

龔炯：有可能，已經有勢頭了。美國藉由國家安全的名義，不斷擴大打擊中國企業的範圍，不只是華為，海康威視、大疆等企業也都紛紛中槍。

01：近日，美國高盛集團（Goldman Sachs）經濟學家發表研究報告稱，由於中美貿易戰的影響，美國經濟衰退可能性加大，引發對美國經濟衰退的擔憂，隨着特朗普的選舉壓力越來越大，與中國達成協議是否會變得更重要、更緊迫？

龔炯：特朗普一直致力於解決與中國的貿易逆差問題，同時他也在乎選民，在乎股市的表現。從選民的角度來看，中美貿易戰造成的影響有限。貿易戰其實最直接影響了美國的農民，有可能會動搖農業界對他的支持基礎。然而，首先，農民雖然在經濟上受損，但他們很愛國，有很大一部分人，一輩子都只給共和黨投票。

更重要的一點是，真正因農民利益受到影響的主要是三個州，其他的州比如蒙大拿州幾乎就是共和黨的鐵票倉（republic dominate），貿易戰的影響再大，他們都仍然會投共和黨。美國有三個州對選情的影響很大，分別是賓夕凡尼亞州、威斯康辛州以及密歇根州，這三個州里，每一票都很關鍵。需要關注的是，貿易戰對美國農民產生的影響是否大到足夠影響這三個州的選情。我認為並不一定，因為農民在在這些州佔據的比例不高，主要能影響的還是郊區的選民，這一部分人一直在搖擺。

就本質而言，中美貿易戰對美國的選舉來說不是十分重大的議題，選民不在意、甚至不了解貿易戰的具體情況，主要影響選舉的還是核心的政治觀，就整個美國的選舉政治生態而言，貿易戰是很邊緣的東西。

但隨着美國對另外3000億中國商品加稅，日常消費品價格上漲會引起民眾注意。對他們而言，本來貿易戰很遙遠，但一旦消費支出增加，他們就能切實感受到影響。有統計數據顯示，（對中國出口產品加徵關稅會讓）每個美國家庭平均增加700-1,000美元的開支，這筆錢對大部分普通美國家庭來說並不是小數目，眾所周知美國是個儲蓄率極低的國家。有一個研究表明，美國家庭如果一年裏突然增加400美元的額外開支，很多家庭都難以負擔。所以當錢包受到影響，美國民眾或許就會注意到中美貿易戰的問題。

但是，以上現象並不一定會真正發生，首先目前關稅加的還並不多；第二，民眾需要一定時間反應，要考慮時間差的影響，至少不會馬上發生，所以中美貿易戰對美國政治的影響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

01：此前美聯儲宣佈降息引發關注，雖然美聯儲主席鮑威爾（Jerome Powell）強調此輪降息是預防性降息，並不代表一連串降息周期的開啟，但還是引發了一些討論，加劇了美國經濟衰退的擔心，關於美國經濟衰退的討論，基本都與中美貿易戰聯繫起來，對此你怎麼看?

龔炯：我認為美國經濟減慢，有其內在原因，中美貿易戰的影響並不大。中美貿易佔中國GDP的比例在1%-2%之間，佔美國GDP的比例更小。所以，美國經濟增速減慢，並不能完全從中美貿易戰中找原因。很多影響其實是心理上的，從而造成股市的波動，但對經濟基本面的影響不大。

01：美國前財長薩默斯（Lawrence Summers）曾在接受媒體訪問時指出，由於貿易緊張局勢持續加劇，美國和全球經濟正處於10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最危險的時刻。你認為他下此定論的依據是什麼？

龔炯：我認為，中美貿易戰最大的影響體現在投資領域，過去20多年，全球發展出了一個非常完善的全球價值鏈生產網絡，橫跨太平洋，在這個網絡中東北亞作為全球製造業中心，整個體系運行得非常好。而現在中美之間的摩擦，正在用各種手段打破這個體系。比如技術脱鈎、加稅、逼走中國企業等等。

或許不僅僅是特朗普有將這個網絡打破的想法，他身邊人也同樣如此。所以，若論貿易戰的影響，恐怕對全球經濟的影響更大，因為這將是長期且不可逆轉的。從這點來看，（全球價值鏈被打破）對中國的影響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