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燈塔正在破裂 美國何以至此?

撰文: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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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特朗普(Donald Trump)在國會大肆吹噓他的成績,宣稱許多人認為他的執政首月成就超過開國總統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當控制國會參議院、眾議院的共和黨人在民主黨人的全程沉默、抗議中以罕見的高頻次為特朗普起立、鼓掌、歡呼,美國正變得陌生,曾經崇尚的自由、獨立正在被阿諛奉承、謊言所侵蝕。

短短一個多月時間,特朗普在內政外交所掀起的疾風驟雨變革,嚴重衝擊美國多年以來所塑造的自由民主世界領導者形象。儘管不少支持者認為特朗普是在革除積弊,是在糾偏民主黨政府的不合理政策,是在對內簡政放權、對外回歸現實主義。然而他們忽略的是,成功的改革歷來是高度審慎、周密、注重團結和可持續性,像特朗普那樣自我孤立、短視、激進、充斥謊言和混亂的改革,恐怕適得其反。

改革能否成功是需要時間來驗證,而不是剛開始就自吹自擂。讓人詫異的是,面對特朗普的吹噓,竟然從白宮到國會有那麼多人跟着歡呼、吹捧。原本在過去美國的行政官員、議員都有相當程度的獨立性、自主性,但在特朗普治下,馬屁文化正在侵蝕美國政治。

2025年3月4日,華盛頓國會大廈,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國會聯席會議上發表講話,副總統萬斯( JD Vance,中) 和眾議院議長約翰遜(Mike Johsnon,右一)向特朗普鼓掌致意。(Reuters)

為什麼會這樣?最直接的原因恐怕是共和黨已經高度特朗普化,是共和黨政治人物的前途、利益已經與具有強大民意基礎的特朗普高度綁定。這裏的要害在於特朗普可以憑藉個人而非黨派就能影響共和黨選民的選擇,昔日影響選舉民主社會的黨派政治正在被個人政治所替代,大批共和黨人無論是為了贏得選舉還是獲得政治職位,都不能不尋求具有強大民意基本盤的特朗普的支持。

許多自由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最近都被失望、不滿的情緒籠罩,他們未曾想到昔日心中的世界民主燈塔正在因特朗普的任性妄為而破裂。一個值得反思的現象是,昔日獲得大批中國自由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認同、支持的美國駐華使館的社交媒體已經變成大批中國自由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抗議、批評特朗普治下的美國的陣地。

為何許多人心中的世界民主燈塔淪落至此?這裏有一個關鍵的真相:特朗普是大批自由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所認同、崇尚或羨慕的選舉民主程序選上去的,特朗普之所以能破壞美國多年以來的政治傳統,是因為他有龐大民意支持,所以有恃無恐。

2025年3月4日,美國華盛頓國會大廈,德克薩斯州民主黨眾議員阿爾·格林(Al Green)因在總統特朗普舉行國會演講時擾亂秩序被送出現場。(Reuters)

歸根結底是美國政治、美國民主出現重大危機,不同黨派的選民產生嚴重的撕裂,互不認同,故才會讓特朗普在被大批建制派精英、傳統嚴肅媒體、文化精英所討厭和不屑的同時獲得七千多萬選民的支持。儘管支持特朗普的選民中有許多人文化程度相對偏低、觀念相對保守、易於被假消息影響,但他們同樣是一個國家發展過程中不能忽視的人群,他們狂熱支持特朗普的現象說明他們在傳統建制派政客治下的美國有嚴重的失落感、被剝奪感,故才把希望寄託在擅長鼓動他們情緒、作為「政治素人」出身的「局外人」特朗普,哪怕後者的道德、能力備受爭議。因為有龐大的民意基本盤作為後盾,所以特朗普才能以破壞者形象衝擊美國政治傳統。

筆者多次寫過,選舉民主的內在邏輯決定一個實行選舉民主的社會勢必容易籠罩在既得利益集團和民粹主義的雙重陰影之下,政壇充斥過多被既得利益集團裹挾的政客或華而不實的政客,沒有多少人願意坐實踐磨練和人心檢驗的長期主義冷板凳。

特朗普現象背後的選舉民主問題在於,在選舉時因為多數普通人的政治理性不足和少數強者憑藉資源、訊息的優勢地位積極運作,被推選出來的政治領導人常見類型是擅長選舉的平庸政客、與少數強者有千絲萬縷關係的政客,他們是難以在選舉結束後公正協調多數普通人和少數強者的矛盾。因此,當選舉結束後,選舉民主體制的常見問題是:平庸政客、與少數強者有千絲萬縷關係的政客造成政府應盡公共責任難以有效履行,少數強者披着民主外衣,利用訊息和資源的不對稱地位遊說、拉攏領導人和議員,讓公共政策在多數選民因理性不足而未能察覺的前提下向少數強者傾斜,從而鞏固既得利益集團的既得利益。

每一次公共政策傾斜都可能是緩慢的、不易被發現的,但時間一久,日積月累,本是追求公平的選舉民主體制會扭曲為少數強者擴大私利的工具。那些容易利益受損的中下階層民眾,面對自身境遇的日漸惡化,勢必滿腔怒火,對既有政治體系產生深深的不信任感,進而容易所託非人,被野心家、僭主趁機利用,埋下社會不穩定的重大隱患。

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的那一天,希特拉在國會發表演說。(Getty)

關於這點,人類最慘痛的教訓莫過於希特拉(Adolf Hitler)之於德國、墨索里尼(Benito Amilcare Andrea Mussolini)之於意大利。這樣說並非斷言特朗普是希特拉、墨索里尼,因為至少到目前為止,特朗普還是和希特拉、墨索里尼存在區別。

特朗普究竟是好是壞,是會重振美國還是重創美國,尚需要時間來驗證。引用希特拉、墨索里尼的例子只是為了說明,不要說目前還只是在內政外交層面帶來衝擊和破壞的特朗普,哪怕是邪惡的法西斯希特拉、墨索里尼當年都是通過選舉民主程序登上德國、意大利的政治舞台,然後憑藉相當部分選民的支持和相當部分精英、民眾的容忍不斷破壞民主和法治,逐步走上獨裁、侵略的法西斯之路。

這說明選舉民主不是萬能藥,不能說有了選舉,便狂妄或幼稚地以為一個社會便能長治久安。防止希特拉、墨索里尼那樣的野心家捲土重來,關鍵在於讓民主制度通過實實在在地解決問題來取信於民。

筆者在《給民主另一種可能 揚長避短的新方案》寫過:「當一個社會的既有政治體系不能有效應對危機,那麼不論政治體系是否民主,政治體系與民眾之間的合同都會面臨動搖的風險,那些野心家、僭主、獨裁者公然違法、破壞民主的阻力將隨之下降,一個社會離深淵便不再遙遠。希特拉、墨索里尼的例子並不能說明民主的失敗,恰恰是民主的失效才讓希特拉、墨索里尼有了渾水摸魚、禍國殃民的機會,因此該反思的不是要不要民主,而是怎麼提升民主的治理效能,讓民主制度下的人民不被僭主或野心家迷惑、煽動。」

2025年2月28日,美國華盛頓,總統特朗普在白宮與副總統萬斯(JD Vance)會見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時爆發言語衝突。(Reuters)

特朗普現象的產生恰恰說明美國民主已經面臨難以團結不同黨派、難以解決複雜問題的治理危機。特朗普現象是美國民主危機的一個具體結果,而不是藥方。不少人寄希望特朗普以「局外人」身份來激濁揚清,但他們忽略特朗普未必具備與解決複雜問題相匹配的道德、品性、智慧、手腕,而在多數情況下,考慮到政治是高度注重實踐的複雜事業,政治家的道德、品性、智慧、手腕都應該在實踐中磨練。

寄希望一個未盡充分磨練而又備受爭議、引發嚴重撕裂的「局外人」來激濁揚清其實是人治思維,與幻想一夜暴富的僥倖心理一樣,都是忽略腳踏實地的努力。當然,人治未必一定不行,得看具體時空條件,但人治絕對遠遠不如法治牢靠,將一個社會的命運繫於某一個人身上終究不可持續。戰國時期冷峻的中國思想家韓非子說過:「今廢勢背法而待堯、舜,堯、舜至乃治,是千世亂而一治也。」

世界民主燈塔正在破裂,但民主不應破裂,因為民主合乎主權在民、人人平等的價值。整日宣揚民主拯救不了民主,美化選舉同樣容易適得其反,關鍵在於正視選舉民主的問題,踏踏實實地在民主框架下提升民主團結不同黨派、解決複雜問題的能力。

從長遠來看,賢能和民主的結合是拯救民主的必然出路,因為只有民主的約束,賢能才不至於扭曲為腐敗、墮落、充斥特權的封閉小圈子,因為只有賢能的約束,民主才不至於淪為劣質、低效、平庸、狂熱的民粹盛宴。否則,一個社會將長期陷入被既得利益集團過多影響的建制派政客與華而不實的民粹政客相互博弈的惡性循環之中,直到產生特朗普現象,甚至可能重蹈希特拉的歷史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