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火車上的中國人》攝影師王福春 飛速高鐵上不見感情

撰文:徐尉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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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紀實攝影師王福春,經典攝影集《火車上的中國人》最近再版,書中紀錄了90年代火車上旅客的人生百態,王福春乘坐火車上千次,從10多萬張作品中,挑選出攝影集中刊登的100多張照片。他說:「這是我的代表作,紀錄了上個世紀中國人乘火車難忘的記憶。」
王的照片中充滿故事,從相擁而睡的情侶、帶寵物上車的人、躺在椅背睡覺的旅客、到圍着打麻雀的乘客、玩各種樂器的人都有;王表示:「凡是有故事,有情節,有情趣的,好玩的我都拍。」
王福春感慨地說:「現在火車上已沒有故事」,他表示:「我過去拍80,90年代拍綠皮火車,盡管那時坐車很痛苦無奈,可車裏人與人有感情;今天的高鐵人們坐高鐵又快又舒適,可人們的感情疏遠了。」
「01影像」與他進行了一次對話,分享拍攝的心得。
攝影:©王福春(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撰文:徐尉晉

影:「01影像」

王:王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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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多萬張照片中挑選

影:老師你好, 《火車上的中國人》出版十多年後,至今已成為經典,多年來不斷再版,你怎麽看自己十多年前的作品?

王:《火車上的中國人》是我的代表作,紀錄了上個世紀中國人乘火車難忘的記憶,現在回頭看這些作品都成歷史了。所以各出版社喜歡出,中國人喜歡看,「後浪」出版社的這版是第五版本。

影:當年出版《火車上的中國人》的過程是怎樣的?當中最困難的地方是甚麽?您如何從上萬張照片中挑選照片?

王:我出攝影集的困難很多,找到「中國鐵道出版社」,他們見我拍的是鐵路最落後的一面,所以不敢出。加上,我個人出版沒有經費,沒辦法,只好賣掉三台相機,集得五萬元(人民幣)實現了《火車上的中國人》第一版。

2000年,攝影集編好了,但肖像權的問題令我困惑了一年多。後來,我咨詢過律師,對方認為,當中的分水嶺,是作品屬於商業抑或非商業性質。由於攝影集有定價,報紙雜誌有發稿費,你說是不是商業,真是說不清楚。2001年我硬着頭皮出了,到今天也沒人找我。

我拍的照片不只上萬張,是10幾萬張選出的,其實我選的以90年代為主,都是中性的,部分照片像爬車窗上車的人,坐在行李架上的旅客我都沒選。

王福春乘坐火車上千次,照片紀錄了90年代火車上旅客的人生百態。©王福春(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紀實攝影師應具備文學家的思想,哲學家的思辯,美學家的愉悅,漫畫家的幽默。

凡有故事的我都拍

影:攝影集充滿車廂裏的人生百態:有孩子,情侶、吸煙的乘客、帶寵物上車、玩樂器、甚至打麻雀的人,請問拍攝時有甚麽會特別吸引到你?或者你都在尋找些甚麽?

王:凡是有故事,有情節,有情趣的,好玩的我都拍。尋找人生百態,人性的真實的一面,反映真實的社會生活。凡是社會出現新的事物,如大哥大電話等我都拍。今天拍下,明天成為歷史,你不可以重覆,別人也不可複製。

影:你認為怎樣才是一張好的紀實攝影照片?攝影師要具備甚麽條件才可拍到這樣的作品?

王:一幅好的紀實作品應具有時代特徵,是歷史的見證。真實是生命,思想是靈魂。紀實攝影師應具備文學家的思想,哲學家的思辯,美學家的愉悅,漫畫家的幽默。你具備這四點就是優秀的攝影師。

王福春表示:「優秀紀實攝影作品內容美是第一的。」©王福春(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火車上已沒有故事

影:你曾表示「現在的火車上已沒有故事」,為甚麽?

王:我過去拍80,90年代拍綠皮火車,車速低,車次少,民工潮一下湧進車廂,人滿為患。盡管那時坐車很痛苦無奈,沒坐一站一天一宿或兩天兩夜,可車裏故事多,人與人有感情,打樸克、下棋、打麻雀,少一兩個人你來,大家在一起玩。

六個人坐在一起不認識,我是哈爾濱的,你是上海的,他是蘭州的,不到幾分鐘都成朋友,有煙同抽,有酒同喝,感情一下拉近。車裏演繹各種各樣故事。大款打大哥大,聽鄭麗君歌曲,為增加收入專設放像車廂(編按:投放映像的車廂),小電視出租,集體做廣播體操,主人帶寵物上車等,現在都沒有了。

今天的高鐵變成陸地航班,豪華的流動賓館,人們坐高鐵又快又舒適,是幸福和享受。可人們的感情疏遠了,臨座挨著不交流,電視就在頭上,但沒一個抬頭看電視的,都低頭看自己的手機和電腦,全車廂一個動作,全是低頭族。所以故事少了。

王認為,一幅好的紀實作品應具有時代特徵,是歷史的見證。©王福春(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被攝影師久保田博二作品震懾

影:你最初接觸攝影時,有沒有受到那一位攝影師啟發?有沒有最喜歡的攝影師或藝術家?

王:我最初接觸攝影是受文革時摸式化,工式化的影響,以擺拍為主。後受香港沙龍唯美影響,拍風花雪月,講光講影。80年代初,日本久保田博二(Hiroji Kubota)拍中國在哈爾濱會展中心展出,一下把我震住了,全是一兩米的大照片,都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國人真實的生活。上萬包鋼工人穿著解放服,騎著自行車上班,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

從那以後改變我拍攝手法和方向,由擺拍到沙龍唯美,再到現場抓拍。那時沒有紀實攝影一說,也沒有專題一詞,看不到有關攝影的書。再後來在雜志上看到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薩爾加多(Sebastião Salgado)的作品,特別喜歡薩爾加多的勞動者作品,對我影響最大。

王福春在學習攝影初期,深受日本馬格蘭攝影師久保田博二影響。©王福春(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好的作品,不在於是什麽機器拍的,是菲林還是數碼,關健看作品的文獻價值。

數碼攝影「不是作品」

影:你曾在訪問中說過數碼攝影「只是影像,不是作品」,可否講解一下?現在創作時你仍堅持拍攝菲林嗎?

王:在我的攝影生涯中,特別喜歡傳統相機和黑白影像。135、120、4×5、8×10格式相機我都玩過了,而且用不同畫幅的相機,拍出不同題材的攝影專題,感受到了不同畫幅相機給我帶來的不同樂趣。

我是個頑固派、保守派,總覺得數碼拍照太簡單,「只是影像,不是作品」。我在攝影界說了將傳統影像傳統到底。

2002年我來北京,每次出行辦事都乘坐地鐵,於是便想拍《火車上的中國人》姊妹篇《地鐵裏的中國人》。可兩年多,我的萊卡菲林相機,在地鐵裏火車上無能為力,沖出來的照片模糊的多,清晰的少,在地鐵裏找不到火車車廂裏的曾有過的感覺。

從菲林到數碼

就在我困惑時,2005年我兒子送我一台小數碼口袋機。我這人比較傳統,不願接受數碼,可到地鐵一試,立竿見影,太神奇了,一下找到感覺,我放下菲林機,拿起數碼機。後來我意識到好的作品,不在於是什麽機器拍的,是菲林還是數碼,關健看作品的文獻價值。

在火車上拍照機器大一點都不行,令我不安的是像做賊似的,你一舉相機,馬上遭到白眼和指責,甚麽肖像權、隱私權等都來了,人們自我保護維權意識增強了。我只能選擇小卡片機。我形容自己是職業小偷,偷的不是旅客財物,是旅客的影像。

王福春的照片,見證了中國鐵路發展。©王福春(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優秀紀實攝影作品內容美是第一的,形式為內容服務,內容永遠大於形式,但願內容形式完美結合。

影:你說過「沖曬相片出來,會有一種感動」,現在有不少年輕人都是從網絡上認識到你的作品,你會怎樣向他們解釋實體照片的價值?

王:過去用菲林相機在火車上拍照,難度太大了,列車裏弱光,加上列車晃動,很難避免拍出來的照片會模糊。沖洗放大過程也太複雜,每次拍完都是未知數,只有沖出後放成作品你才能看見,當你看你的滿意作品時,非常激動,就像你剛出生的孩子一樣。另外,你不被被攝者感動,你的作品也不會感動別人。

優秀紀實攝影作品內容美是第一的,形式為內容服務,內容永遠大於形式,但願內容形式完美結合。好的紀實攝影作品是有生命的,永遠流傳下去的,它的價值是留住歷史,讓歷史告訴未來。

影:你說過用徠卡相機適合在火車上拍攝,因為輕便,也不讓人注意。現在手機攝影是否也有這樣的好處?

王:在上個世紀人們防犯意識不像今天這麽強,徠卡屬於小機器,相對隱蔽。但在今天,徠卡機都顯大了,所以用Sony RX100 V是最佳利器。手機雖方便,影像還達不到卡片機水平,但我相信很快就會達到相機標準。

《火車上的中國人》多年來不斷再版,圖為記者珍藏的不同版本。(徐尉晉攝)

將美術元素融入攝影

影:你自己年輕時是畫畫出身的,直到40多歲才開始攝影,請問繪畫對你的攝影有甚麽影響?你認為繪畫和攝影兩種媒體的關係是甚麽?

王:我前半生從事美術宣傳工作,多次接觸攝影,對攝影不感興趣,總覺得畫畫是藝術,攝影是技術。1977年文革一結束,我在單位工會當宣傳幹事,工會主席讓我拍勞摸照(編按:勞動模範),當時工會沒有相機,我到技術室借一台海鷗120雙鏡頭相機,那時撥亂反正,技術大練兵,大會小會等事件我全都會拍。

工人穿的解放服解放帽,千人一服、千人一面。覺得攝影來的太快了,一年下來拍好多鏡頭,畫畫太慢了,一年畫兩三張就不錯了。從拿起相機將畫筆放下,到今天也沒拿起。但我把美術元素融入攝影裏,攝影作品就含有一種美感。

特別我早期喜歡畫漫畫,我的攝影作品有漫畫諷刺幽默元素,讓你在幽默中引發思考,於思考中會心一笑,不是一笑了之,而是笑後三思,對人生哲理的思考。

繪畫和攝影兩種媒介的關係都是視覺藝術,只是手段不同。繪畫描繪畫家個人心中美的一面,藝術元素多些。攝影傳達的是真實的現實生活,留住的是歷史,但也含美的元素。

王的照片中充滿故事,從相擁而睡的情侶、帶寵物上車的人、躺在椅背睡覺的旅客、到圍着打麻雀的乘客、玩各種樂器的人都有。(徐尉晉攝)

見證鐵路發展的巨變

影:之後你分別拍過許多題目,但以《火車上的中國人》最為出名,這輯照片也是你最喜歡的作品嗎?

王:我的攝影理念,是幹什麽職業拍什麽職業;你生在哪裏,你拍哪裏。這是最佳選題,因為真正的風景就在身邊,在你腳下。我是鐵路職工,我拍了鐵軌上奔騰的機車和車廂裏的人。我一直拍攝蒸汽機車,直到它退出我的視線,退出歷史舞台。看到我的蒸汽機車作品,它竟成了我心中一道永不消失的風景、永遠的記憶……

《火車上的中國人》是我最喜歡的作品,如同自己的親孩子一樣。我慶幸自己一拿起相機就坐在大提速的時代列車中,一路走來,拍下了火車上的中國人千姿百態,見證了中國改革開放,鐵路飛速發展的巨變。感謝鐵路給我這個平台,我為鐵路留下一部永久歷史。

我生在黑土地,我拍了《黑土地》、《東北人》、《東北人家》三部曲。我用感情拍我家鄉父老,兒時記憶。我先後拍10幾部攝影專題,拿出來哪個都說不如《火車上的中國人》,它成為我的代表作,它成為我的符號。

王認為,紀實攝影師應選好屬於自己的專題,不要「人家拍甚麼你拍甚麼。」(徐尉晉攝)

紀實攝影不要跟風

影:怎麽看新一代中國紀實攝影的發展?有沒有哪些攝影師特別讓你注目?

王:中國紀實攝影走到今天,走到一個困惑的節點。老手吃老本,不需再拍下去了,夠了。新人無處下手,不知道拍甚麼。改革開放到今天,什麽題材都被佔領。所以很多年輕人玩當代藝術,觀念攝影。

我覺得紀實攝影不要跟風,人家拍甚麼你拍甚麼。應選好屬於自己的專題,不要急功近利,要放長線釣大魚,從現在開始拍十年二十年後再看,讓它成為不可複製的歷史,這就是紀實攝影。

在攝影界我最敬佩的是盧廣,他冒着生命危險關注人類社會熱點、焦點問題,如西部大淘金、吸毒禁毒、小煤窯、愛滋病村、京杭大運河、三峽、青藏鐵路建設等。他拍攝的都是新聞界拍不了的。他被譽為攝影界的勇士英雄。

影:將來有沒有新的拍攝項目,或者展出計劃?

我是坐火車拍火車,坐地鐵拍地鐵,走哪裏,拍哪裏,不放過一切機會。我現在出行,手機忘帶了,我不在意。相機沒帶必須回家取。攝影成為我生命中的主要一部分。 我明年出《火車上的中國人40年》和《中國人影像40年》兩本攝影集,同時辦兩個影展。

你不被被攝者感動,你的作品也不會感動別人。
中國紀實攝影師王福春,經典攝影集《火車上的中國人》最近再版。(徐尉晉攝)

攝影師簡介

王福春,1963年考入哈爾濱鐵路局綏化鐵路機車司機學校,80年代就讀哈爾濱師範大學攝影專業,曾任哈爾濱鐵路局科研所攝影師丶編輯,2002年遷居北京,現為自由攝影人。

拍有《火車上的中國人》、《中國蒸汽機車》、《黑土地》、《東北人家》、《東北人》、《東北虎》、《地鐵裏的中國人》、《天路藏人》《中國人影像30年》等10幾部攝影專題。

作品獲得多個攝影節獎項,曾連續10屆參加平遙國際攝影展,2014年《火車上的中國人》IPA(InvisiblePhotographer Asia)評為全亞洲最具影響力的30位攝影師。他多次赴丹麥、法國、巴西、意大利、英國、俄羅斯、美國、荷蘭等國家參加攝影展和畫廊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