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精神科的人.五】精神健康促進會主席:精神科輸在起跑線上

撰文:黃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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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月,剛好是陳仲謀精神科診所開業29周年紀念。時間似白駒,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頭髮都白了,他還是記得在醫學院的日子,那時他有兩科最高分,一是微生物學,一是精神科─如果當年選了微生物學,沙士爆發那年可能就是他上場了。然而,他是個怕悶的人,因為怕了那堆標本,最後選擇了精神科。父母聽到他要在青山醫院做實習卻很生氣,跟他說做手術的醫生才叫大醫生,怪陳仲謀好做不好去做「黐線醫生」。
撰文:黃雅婷 攝影:余俊亮
鳴謝:香港精神康復者聯盟
(此為看精神科的人系列之五)

「我們(精神科)是由頭到尾都在輸,真正輸在起跑線上。」
陳仲謀

陳仲謀記得畢業那年,150個醫科同學中只有四人選擇精神科。醫科中數精神科最不被重視,許多人都覺得精神科醫不好的病人,困在青山就夠,根本不需增撥什麼資源。在教育的資源分配上,醫科內大多數資源都歸於內科和外科─在醫學院如是,在醫院裏也一樣。

輸在起跑線的精神科

「現在精神科醫生短缺的問題,其實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以前很少醫生選擇到精神科,因為精神科發展不好,大家都覺得無得醫─傻仔?很簡單,送到青山打傻仔針、懵仔針。雖然這十幾廿年精神科發展得很快,血清素、多巴胺,研究最後發現精神科和腦內科其實很近,但整體上精神科的醫生還是長期不足,因為我們的起步很慢,其他科的人手慢慢加上去,也比我們現在人手來得多。我們是由頭到尾都在輸,真正輸在起跑線上。」
 

行醫30年,陳仲謀用「四不一無」—不足、不均、不準、不全和無精神健康公署來形容見到的怪狀。
「制度要病人半年至一年才看一次醫生,幾年後醫生出去掛牌,轉新醫生接手,新來的又怎敢去動別人之前留下來的東西?動了要重新校藥,出了問題又要孭鑊─改了就是『陸榮廷睇相,唔衰攞嚟衰』。」
陳仲謀

有時他打開報紙,見到一些對外求肝的新聞鬧得熱烘烘,會想起香港那百幾萬的精神病人,為什麼從來無人為精神科出過聲?除了三年前有抑鬱青年在公立精神科被分流到一年後才可看醫生,心感絕望而跳樓自殺,掀起一陣討論外,就沒人出聲了─病人不出聲,醫生不出聲,最後同歸寂靜,匱乏的永遠匱乏。

1983年,他在青山醫院當第一天的「醫生」,師兄一來就叫他on call,許多個晚上,他一個人看管2,000幾個病人。「他們教我,話無嘢,有什麼事就打針,第二朝找病人的主診醫生就可以了,『如果有人打架,你問邊個打架,邊個瞓唔着,打支針實掂。』所以那時on call很易過的,幾乎不用起身,聽個電話就可以。有時姑娘仲叻過你,倒過頭來教你,『得啦,打針得㗎啦』。」他在公立醫院工作了六年,便出來掛牌當私家精神科醫生,如此,就過了29年。近年,一些精神科醫生從公立醫院出來私人執業,都約陳仲謀吃飯。他笑說,可能因為他老,早開檔,年輕人便想打聽一下私家診所的環境與營運經驗。

「但我在飯桌上聽最多的,並不是要發達、開靚車,買大屋─都不是,許多醫生都跟我講,他們在公立醫院裏面想做好一點都做不到,想對病人耐一點,知道他們多一點事都問不了。我覺得公立醫院的體制令這群有心的醫生愈做愈無癮。在公立看症,你慢一點,外面就打鑼,說這個醫生為什麼特別慢,但如果你幾下功夫將病人放走,他可能轉頭就已經跳樓─快呀嘛,倉促呀嘛,就是這樣,公立醫生的滿足感很低很低。醫得好人就快樂醫生,醫不好人,自己內心也就愧疚不安。」
 

當年青山醫院的院長每清早都看報紙,見到報上報道了醫院某病人跳樓,就開始查排版,把負責的醫生喚過來,問醫生說:「又死一個啦你,你點搞的」。但陳仲謀搖搖頭,說近年發生這種意外不能怪在醫生頭上的,要怪都怪制度。「制度要病人半年至一年才看一次醫生,幾年後醫生出去掛牌,轉新醫生接手,新來的又怎敢去動別人之前留下來的東西?動了要重新校藥,出了問題又要孭鑊─改了就是『陸榮廷睇相,唔衰攞嚟衰』。」

晚上六時,陳仲謀看了一天的症,已經累了,只有白色醫生袍下一條醒目的紅領帶發着紅光,在白澄澄的診症室裏分外亮眼。他感嘆從第一天掛上醫生的牌子,一趟眼,快將退休。這30年目睹之怪狀,他用「四不一無」分項說明─不足、不均、不準、不全,無精神健康公署。

「不足」指的是精神科人手的短缺,精神科醫生與香港人口數目比率為1:30000,個案經理平均1人要對70個病人。他說,說數據是死的,只要走進精神科,看看那一些等待的人,也就會明白「不足」的意思。

既患寡又患不均

「第二個不,說的是不均,醫管局把香港分成七個聯網,由七個聯網的總監主權,資源分成七份,不同地區的聯網有不同主張,有些比較重視醫生,有些比較重視藥物,於是病人走進公立醫院,拿着轉介信,到A區可能等三個月,到B區可能等一年─大家都是香港市民,為什麼等待的長度不同呢?中國人常說『不患寡而患不均』。香港的醫療制度就既是患寡又患不均,已經有限的資源還是沒有平均去分配。」

他在診所裏掛了一張八個字的海報:「運動社交,精神健康」,常常叮囑病人預防勝於治療,除了醫治,也要多做精神健康的預防工夫。「當前精神科的資源放得最多的就是在治療上,其次就是復康之上,極少放在預防之上,這就是第三個不,資料投放『不準』。許多人都以為精神病沒得預防,但其實現在許多的研究都指出,一些輕性的情緒病可透過充分的運動與社交減低發病率。」

「醫得好人就快樂醫生,醫不好人,自己內心也就愧疚不安。」
陳仲謀

最後陳仲謀說的「不全」和「一無」,說的都是香港缺乏機構統籌有關精神問題的事項。「早幾年葵盛東有精神病人用刀插死了樓下保安。其實翻查記錄,那個病人早便去過醫院,病人情緒還是很錯亂,於是家人又報了警。警察來到,聽說患者看開精神科,有白卡,不知怎樣處理,便收隊了─在整件事上,警察、房屋署的保安都因為不清楚精神病是什麼,因此沒有好好處理相關問題,這是基於社會沒有設立類似精神健康局的組織,制定全面解決問題的方針。」一宗慘劇除天意擺弄,更多其實是因為一個城市的忽視。

快七時了,從診所的窗望出去,黑夜裏還是燒着一城燈火,城市裏人人埋頭苦幹,他說,這就是香港,幾乎沒有人可以停下來休息,壓力這麼大,患精神病的人會少嗎?這一邊廂公立醫院體制出了問題,那一邊廂連私家醫院也不再願意去收精神科的入院病人。以前,他會把一些嚴重的病人收到自己工作的私家醫院去。但自16年前,仁安醫院出了一宗意外,一個抑鬱症病人從醫院上跳了下去,最後四肢癱瘓,醫院賠了千萬給家屬,於是近年他要把病人送進去私家醫院去住,近乎乞求,私家醫院也不太希望把病人收院─真真正正的,有錢也無得醫。

陳仲謀嘆了一口氣,眨眼自己也快到退休的年紀了,在他退休前,香港的精神科問題能解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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