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流產嬰3】女兒被當成一灘血 母親:縱心跳停止也是生命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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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的安葬之地,對於37歲的流產胎母親Stella來說,有着重大意義。三年前,當醫護人員稱她19週大的女兒Gloria為一灘血,當身旁親友未有承認女兒曾存在,當醫院把女兒當醫療廢物處理,母親要如何體認她如同其他孕婦般懷孕、陣痛並生產的經驗?Stella發現Gloria有特納氏症,但因着胎兒仍有心跳而沒放棄,從那刻起,腹中的生命已是她的女兒。身為媽媽,她相信女兒值得被好好安葬、記住。
(此為「再見流產嬰」專題報導三之三)
攝影:高仲明

Stella和她的二女兒Gloria,她是一個患特納氏症,尚未出生的孩子。
知道Gloria有特納氏症時,我很懦弱,什麼都做不到。那是我體內的生命,我無法決定不要她。
流產胎媽媽Stella

從發現特納氏症到女兒離世

三年前,Stella在第三次產檢時,本以為醫生只會告知她的胎兒性別,誰想到醫生說的卻是胎兒頸皮厚,請她驗血檢查。懷孕11週時,醫生判定Stella腹中的小傢伙是女孩子,而且是特納氏症(Turner syndrome)患者——每2,500人就有1人患上的症狀,因為一個性染色體缺失或異常,患者行為和智力正常,但身材矮小、生長速度減慢、第二性徵發展遲緩或提早停經,需要注射生長激素或補充女性荷爾蒙;也可能有心臟病等問題。

「我最擔心是會不會令她這輩子受苦?」但下一次的產檢很快又打消了放棄的念頭,Stella看着超聲波圖像裡跳動的骨和肉,「我很懦弱,什麼都做不到。那是我體內的生命,我無法決定不要她。」胎水變少時,她上網找方法灌自己飲湯水,想與Gloria奮戰下去。但Gloria沒法走下去,17週左右,胎兒發腫,Stella開始預備她的離開,帶着小狗Noodle去將軍澳永遠華人墳場,到外公的墳頭前,讓快將回到天上的女兒記認在另一世界的親人,「我說上天堂找這個人,他會照顧你。」

後來,有流產胎媽媽給Stella族乾花,紀念她的女兒。
Gloria離去,我已有心理準備,但醫生說她是「一灘血,見什麼見?」,令我最不開心。
Stella

醫生:「一灘血,見什麼?」

直至19週左右,Gloria停止心跳。「我想我是知道的,不知怎形容那感覺,那星期我感到她快離開。」從期待到死訊,Stella抱住當時一歲的大女兒痛哭。Stella也很坦誠,得知Gloria離開那刻,她說自己倒有解脫。

Gloria的離去雖是傷痛,但醫護的態度更叫她難受,並影響了她當時對於女兒遺骸的取態。

但她從來沒想過引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完全是零概念。」翌日,她抵着疼痛和悲傷簽紙引產,向醫生提出想無痛分娩,卻被痛罵「有風險」。在她回憶中,當時醫生說:「引產出事你會不會告我?我不想上報紙。」她說想生產後見一見胎兒,但醫生說:「如果你想見胎兒,是你自己說想見,一灘血,見什麼?如果你之後發惡夢,你到時不要告我!」

「我一直很冷靜,聽完他那番話,我出院後在街上真的差點暈倒。」她說:「Gloria離去,我已有心理準備,醫生這番話令我最不開心。」

因為每個人都不認同女兒曾存在,她才想到要把超聲波照片過膠,留下些痕跡。結果把照片弄壞了。
大家的態度令我覺得是不應該的,彷彿她是污糟的。沒人告訴我究竟有什麼選擇,唯一建議就是不要摸她,不要知她多重,不要領回她的身體。
Stella

被當垃圾送走 「BB沒了心跳也是BB」

醫生為她塞引產藥,她如其他產婦般吸笑氣、陣痛,從下午一點到翌日八點,終生出手掌般大的Gloria。「她有手有腳,有骨頭,皮膚紫紫黑黑。我生Gloria其實等於生一個小朋友,BB有沒有心跳都還是BB。」Stella想溫柔以待這個沒法存活的女兒,於是請護士為胎兒磅重,但護士拒絕;她說想抱抱Gloria,護士之間眉來眼去,直至她再三要求才給她摸摸。

Stella在這些目光之下以為自己做錯了,在產房,她和老公不敢抱起Gloria,只輕輕的碰。「大家的態度令我覺得是不應該的,彷彿她是污糟的。沒人告訴我究竟有什麼選擇,唯一建議就是不要摸她,不要知她多重,不要領回她的身體。」以致第二日護士問她要否再看看孩子,Stella也拒絕了。

在戰場般的產房,也有醫護記溫柔地為Gloria留下腳印。

「我像被人推一步,行一步。」最終,她簽了同意書不領回Gloria的遺骸,按《廢物處置條例》,女兒被當醫療廢物處理。直至她認識了關注組「Stillbirth媽媽一起走」的流產胎父母們,才知道有媽媽堅持領回胎兒,安葬在柴灣歌連臣各天主教天使花園。

她自覺已比其他媽媽幸運一點,Gloria走時,Esther仍小,但也能感受悲傷,摟住Stella同哭。「孩子是我很強大的止痛藥。」
我想幫她沖涼,着衫仔,把她葬在天使花園,帶女兒和兒子去探她,有個紀念牌仔。我最遺憾的是沒機會親她一下。
Stella

後悔沒親她一下、洗淨並安葬

懷孕時期,因為Gloria患特納氏症,Stella感覺身旁人不知如何看待她母親的身份。引產時候,她覺得醫護也沒當Gloria是生命。「Gloria的存在沒被承認過。」她以為自己沒能領回有關Gloria的事物,於是想盡辦法留住她的痕跡——例如過膠超聲波照片,結果把好幾張照片弄壞了。「人絕望的時候,會做很多蠢事。」她無奈笑笑。

三年前她錯失女兒的遺骸,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她想找一個安葬之所,紀念她曾經存在的女兒。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她想做的事極其簡單:「我想幫她沖涼,着衫仔,把她葬在天使花園,帶女兒和兒子去探她,有個紀念牌仔。」她說:「我最遺憾的是沒機會親她一下,因為那時被人嚇得太多,連碰都不敢碰。」

Stella流產前已有大女兒Esther,後來得了彩虹孩子Jacob,但這不代表她會忘掉之間的Gloria。
我會說這個是你的姊姊、妹妹。我一定要講。她有過心跳,我就當她是我的女兒,我想多點人承認她存在過。
Stella

跟孩子說「這是你的姊姊、妹妹」

Gloria離世後,Stella很快懷上Jacob,那段時間她常常發惡夢,怕又丟失一個孩子,所幸Jacob平安出生。訪問時候,Stella帶同大女兒Esther和兒子Jacob拿著Gloria的超聲波照片,四歲的Esther說:「這是Gloria,是媽媽第三個孩子。」第一個是小狗Noodle,Esther排第二,Gloria是第三,第四的Jacob是雨後彩虹的孩子。

Stella用自己的方式記住尚未出生的家庭成員,每年孩子生日蛋糕上的糖霜人偶,頭頂天使光環的Gloria公仔必不可少。「我會說這個是你的姊姊、妹妹。我一定要講。她有過心跳,我就當她是我的女兒,我想多點人承認她存在過。」

待子女再長大點,Stella也計劃把Gloria的故事慢慢說給他們聽。
我知道香港醫護制度很難再要求更多,但護士說的字眼可以人性化點,顧及母親心情。對你來說可能是恆常程序,但對我們來說那是和孩子的最後一段路。
Stella

願醫護更人性化、流產胎被承認

Stella近年活躍在「Stillbirth媽媽一起走」小組內,與其他流產胎父母互相支持。「我不想女兒白來這世界,她教曉我珍惜一個生命,自己經歷完不可以不理會下一個人。這是我為何要發聲——很多人因禁忌不提流產,就像沒承認你生過,我希望有相同經歷的爸媽得到應有對待。」

應有的對待是從醫院開始,直至下葬完成。像醫護的處理和溝通,「我知道香港醫護制度很難再要求更多,但護士說的字眼可以人性化點,顧及母親心情。對你來說可能是恆常程序,但對我們來說那是和孩子的最後一段路。」又例如生產時的私隱度、讓爸爸陪着生產等等。Stella以外地處理流產胎兒程序為最理想做法,「澳洲朋友16週的胎兒可以合化火化、安葬,有死亡證。」

「對你來說可能是恆常程序,但對我們來說那是和孩子的最後一段路。」她說。

父母敘述故事爭取 政府:研究整全地處理流產胎

幾年以來,隨着流產胎父母挺身分享傷痛故事,領流產胎並安葬的行程程序逐漸改變。2018年施政報告提到政府將改善流產胎的處理,去年十月食物及衛生局遂在立法會提出,現時不足24周的流產胎若存放於公營醫院,醫管局會在可行情況下讓父母領回流產胎處理;而政府近年鼓勵私營墳場提供安放流產胎的服務,如今年年初開設的華永會「寧馨園」、道風山基督教叢林天使花園等,同時政府亦正研究提供相關整全設施。

這樣一張家庭照,即便缺席的,也是成員之一。
她是一個生命,她不是我的一條盲腸,但卻連安葬地也很少,很難火化,我連自己骨肉也無法取回。」
Stella

「她是一個生命,她不是我的一條盲腸,但卻連安葬地也很少,很難火化,我連自己骨肉也無法取回。」她說。三年前,Stella不知道自己若在醫院堅持領走Gloria或會帶來些許改變,她現在每每回想仍會後悔。如今醫護為女兒留下的腳印,和幾張超聲波照片,成為她和Gloria之間的唯一依據。

如此回想,一字一句,她不帶淚花,亦說得鏗鏘;她自覺要繼續幫助其他流產胎父母,例如推動流產媽媽亦應有產假。面對法例和政策改變,父母仍未是時候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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