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苦難 失摯友 港產戰地攝影師Nicole細訴無法拿起相機的一刻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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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纓瑩(Nicole Tung)被稱為港產戰地攝影師,她走在敘利亞、利比亞戰場前線,見證過革命純粹、戰爭苦難,經歷過失去好友創傷,她無法忘記人類在其中釋放的善意和堅韌。
她想要將這些現場紀錄帶回出生地香港,「那的確是很難想像,但隨時會發生,當有一天你是難民。洞悉生命如此脆弱,這種苦難會降臨任何人身上,是一件好事。」
攝影:鄭子峰

在伊拉克Qayyarah,一個男生正在回家路上,附近有油井焚燒。Qayyarah的街道和社區像陷入世界末日,石油殘留物覆蓋所有表面,將小街道變成一條條泥濘的浮油,不過到處仍可以看到孩子們在外面玩耍。伊斯蘭國在摩蘇爾進攻開始之前,於8月份從伊拉克撤退,數十個油井被點燃。來自Qayyarah的石油為ISIS提供了巨大的收入來源,支撐他們的行動。儘管數月以來,城鎮上空籠罩著煙雲,許多平民在爭奪重建城鎮的過程中仍留在家中,並生活至今。(Nicole Tung提供)

畢業於紐約大學新聞及歷史系的Nicole,一直關注中東的文化、歷史和戰爭狀況。當阿拉伯之春爆發的時候,突尼西亞人在報道中參與民主運動的臉容,讓電視前的Nicole意識到自己想要到現場。「當埃及也開始了反抗,我跟自己說,我不想在新聞裡讀著這一切,我要去那裡見證。」她說:「部分想法也是一種利他精神,我希望敘利亞的照片可以帶來一些改變,去紀錄那裡發生什麼事。」

不論是利比亞、敘利亞也好,她見證著革命從民眾渴求改變,走到街上的歷史時刻。「自由的概念很新,人們在多年獨裁管治中生活,我認為他們只是很渴望改變——任何的改變都會比他們現時的生活好。他們想要有能代表他們的聲音,想要言論自由——免於被囚或者被殺的自由。」

「人們只是想有尊嚴地過活。」她說。

「所有的社會運動,最初總是很原始、很純粹,當然也很理想主義。會有更強大的軍事或政治勢力嘗試去衝擊人們,消除人們對所有事情的希望。到最後,人們無法找到他們的出路,加上很多運動並不團結,最後殞落和分裂成不同派別,變得更加複雜。」在她最初接觸的衝突現場利比亞,她和當地人交朋友,日漸希望他們終能得到他們想要的自由。「但我同時也要保持中立,去看衝突和爭議的不同面向。」

第一次直面死亡 無法拍照

2011年,在北非利比亞,Nicole第一次看見人在她面前受傷和死去,那一刻她連相機也無法拿起。「人的生命在你眼前緩慢地消逝,起初我真的無法拍攝。」真切的苦難在面前,需要漫長時間沉澱,Nicole最終得出的答案,是身為記者有更大的責任。「我在這裡是有原因的,我要透過攝影去紀錄,不只能站在原地。這不是說變得疏離或者無感,而是你做好自己的職責——有時相機可以做到某程度的保護。直至一日終結,你還是會回想那些你所目擊的,消化那些情緒和思考。」

這不是說記者萬能至可以終結衝突;這個現實,Nicole清楚得很。有時候,記者甚至並不受歡迎。「敘利亞爆發戰爭的兩年後,人們會覺得記者並沒有改變現況,他們想要你滾出去。」她於是學會理解,當人們正因失去家人或孩子而傷痛,記者的攝錄是一種入侵。「如果他們不接受你在場,沒問題。如果他們明白亦接納你為什麼在現場,那你可以拍照。」她思疑人們掛在嘴邊的「勇氣」。「身為記者,我可以選擇去戰地,我也能選擇離開。但當地人失去最愛後要留下生活,那才是勇氣。」

同伴被擄走殺害 「那讓我更加堅定」

在戰場,子彈、炮火和空襲毫無預警;在敘利亞情況更加複雜。西方記者在敘利亞容易成為伊拉克遜尼派武裝組織伊斯蘭國(ISIS)的綁架對象,而渴求現場報導的媒體公司並不一定願意負擔特約記者的人身安全,獨立記者於是必須靠彼此支援、互報平安。2011年,Nicole認識美國記者James Foley,二人後來一同前往敘利亞工作。

2014年,James Foley被極端份子擄走,去向不明。

那時,Nicole本與他相約短暫分開後再見面;但再見James的身影,已是後來廣為人知、被ISIS公開斬首的影片。好友的死登上國際頭條,引起的不只是美國社會的關注,「那是很大的轉捩點,我想,人們自此知道有個國家叫敘利亞。」Nicole頓了頓,說道:「那除了令人傷心,同時令人感覺很奇怪。」

James Foley死後,家人呼籲ISIS釋放其他記者。James在他們心中,是一個聰明、善良並願意為保護他人而挺身而出的人。(網上圖片)

當時的她年僅24歲。「我們是很好的朋友。這精神創傷對我而言……令我重新思考我為什麼必須做戰地攝影。在社交媒體充斥假新聞的年代,紀錄戰地情況尤其重要——看到照片,我們不能說我們不知道。最終,我們不應該只聚焦Jim的死亡,但有更多人被ISIS折磨和殺害。」

朋友受傷或死亡,為她帶來兩種改變:「我更堅定於自己正在做的事。我也更加反思自己所承擔的風險。」James Foley的死亡後來化成推動關注戰地記者安危和宣揚人道主義精神的James W. Foley Freedom Awards,也促成了紀綠片Jim: The James Foley Story的出現。在戰場上,Nicole或許放緩腳步,卻未有停下。

頹垣敗瓦中爆發的生命力

Nicole捕捉的革命和衝突背後,看到了人為了保持尊嚴生存下去的韌力。敘利亞北方的雅茲迪族(Yazidi)是當地最古老的少數族裔,近年因ISIS入侵北部地區辛賈爾(Sinjar)展開族群清洗,殺死男人及老婦,並強姦、販賣雅茲迪女性,或強逼她們嫁給ISIS軍人作名為「妻子」的性奴隸。

Nicole拍下當地曾遭受逼害的女性組成太陽女子軍隊(The Force of the Sun Ladies);在圖輯中,這隊編入庫爾德武裝的常規女子軍隊或整裝待發,或攤在七彩地氈堆中休息。「女人成為軍人,跟雅茲迪人本來的文化相去甚左,但在這個非常時期,雅茲迪族接受了女人反抗的渴望,容許她們參與戰爭去抗擊ISIS,爭取她們理想中的社會、文化位置。」

照片中男生拿著白色旗幟,從摩蘇爾前往Gogjali,證明自己並非戰鬥人員,相片攝於2016年。ISIS佔據摩蘇爾逾兩年後,當地的軍事行動令多於10萬名平民逃出摩蘇爾。(Nicole Tung提供)

媒體沒有捕捉的戰爭後遺:「新生活」

過去四年,ISIS在對戰中逐漸喪失大部分佔據地的控制權。人們回到伊拉克和敘利亞重建城市,Nicole留在那裡,拍下相片輯 The Aftermath,紀錄了工人清理被炮火破壞的建築,司機在子彈擊碎的玻璃窗前駕駛巴士接載乘客,兒童在曾經被ISIS用作行刑的廣場玩水,有人在頹垣敗瓦面前重開咖啡廳。

「想像一下你身處的建築物全都倒塌,到處都是碎石,你隨時可以嗅到屍體的氣味。」這是她在摩蘇爾和拉卡看到的,但不止於此。「媒體經常會:啊,衝突發生了。然後當它完結了,所有人便離開。但ISIS帶給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後遺症,更多是關於人們的力量。」

最近,Nicole在土耳其伊斯坦堡工作。「我想聚焦戰後青年怎樣生活。」

最近,Nicole在土耳其伊斯坦堡工作。「我想聚焦戰後青年怎樣生活,這個面向不太為媒體所理解。」衝突之外,還有更多應被紀錄的事:一間被視為傳播西方文化,教導歌劇和芭蕾舞的伊拉克學校,或是在突尼西亞投入說唱、跑酷(Parkour)、汽車飄移的青年。「在這複雜的政治氛圍底下,他們正找尋自我的身份和歸屬感。媒體傾向報導有關衝突和政治的戲劇性故事,而當然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但我想鑽得更深——為何青年失業問題會出現?」

「我想要打破有關中東的刻板印象,那裡的確有衝突和死亡,但那裡也有很多人正過著自己的生活。」她說。

在敘利亞拉卡,小孩在被嚴重毀壞的Hawari Bu Medyan School 玩耍。此前,ISIS以這所學校對面的建築物為他們的宗教警察 Hisba 據點,該區也是重奪拉卡時的炮火重鎮。學校於2018年重開。(Nicole Tung 提供)

小孩的韌性 戰爭裡被逼成熟的生命

衝突之中,能廣泛引起國際同情的往往是嬰孩——沒人會忘記三歲敘利亞男童Aylan Kurdi屍體被沖上土耳其海灣的一幕。

Nicole記得在敘利亞看到一個男孩坐在醫院外面,胸腹包上了繃帶,而橫卧在他面前是他父親的屍袋。「他仍在暈眩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沒有哭,他嘗試不哭。他知道失去了父親,但他要照顧剩下的家人。這是一個小孩的韌性。」在烽火中存活下來,孩童必須變得成熟,學懂求生之餘還要照顧家庭。「當然他們仍然會喜愛學習和玩耍。但更有危機的是他們的精神創傷,及因戰爭而長年缺乏教育的問題。」

Nicole早前到約旦難民營拍攝。(救助兒童會提供)

這些新生命仍然抱有對未來的渴望。早前Nicole跟隨救助兒童會到約旦難民營探訪和拍攝,看到小朋友在營中終有機會做一些與年紀相稱的事——學習、玩耍、踢足球;也有人道組織教育處於童婚危機的女童學習。Nicole問他們未來想要做的事,其中一個居於營中四年的男孩答他:「我想回到敘利亞做工程師。」

「他們想上學,想回去他們的家。這是很令人驚訝的答案,也是最合理的答案。」她說。

說8。對於香港,Nicole第一個吐出的字是「芳芳幼稚園」。她在這地出生、讀書後來才到紐約發展。

多元香港 「沒有種族歧視的借口」

鏡頭拉回香港。Nicole今次回港,將在香港展出她過去在敘利亞和利比亞拍攝的照片。

香港早於內地和越南難民偷渡潮時,編寫了自己獨特的難民歷史。今天,因各地戰爭而離鄉的人,不少落腳於不能作居留地的香港,展開了以年計的等待。「他們不是遙遠國度的人,我們同屬人類,理應理解、思考,好奇這些人的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比如戰後他們需要乾淨食水、食物,居所和工作,她說:「在初期,難民或者看似是社會負擔,但人們要看得更遠——如果社會賦予他們權利,他們長遠會為社會帶來好處。」

「這些人的故事,我很希望是在保有尊嚴的方式下被呈現。」她說。

「在香港認識很多不同國籍的人,那讓我對世界好奇。香港很小,那也驅使我想要走出去。」在香港出生和讀書的Nicole,這樣形容香港。「你為何會想香港成為單一社會?這城市如此多元,實在沒有種族歧視的借口。」

曾經有人在她的照片底下留言:無法想像我是個20歲的女孩,卻在邊境帶著五個孩子逃難。「那的確是很難想像,但那隨時會發生,當有一天你是難民。洞悉生命如此脆弱,這種苦難會降臨任何人身上,是一件好事。」Nicole說,這也是她對於戰地攝影的目的與期盼:「紀錄歷史,確保不同人們的聲音被聽見。」


 

救助兒童會最近正舉辦「停戰.童希望」活動,其中會展出Nicole在敘利亞和利比亞拍攝的照片,主題是戰爭中的兒童,活動詳情:

「停戰.童希望」

地點:PMQ元創坊 Marketplace & Courtyard (中環鴨巴甸街35號)
時間:
五月十一日(星期六)1:00pm - 9:00pm
五月十二日 (星期日)10:00am - 9:00pm

活動:
戰地教室──體驗在戰地裡上課
榮獲國際獎項港產戰地記者童纓瑩相展 ──窺探鏡頭下的戰地世界
繪本讀書會──帶孩子踏入戰地的繪本世界
實境VR──仿如置身戰地現場的體驗
希望之壁──為受戰禍影響的兒童送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