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視障學生盲摸摸溜冰 勇氣就在半步之間

撰文:鄭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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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這說不上是個故事,因為情節太單薄,就是七八個細路相約溜冰,有些人懂,有些人不懂,因此有人摔倒有人伸出援手。我作為他們之間唯一的「大人」,即使腳下名副其實的如履薄冰,也只能硬着頭皮在冰面上亦步亦趨。看在別人眼中,這就是故事的全部,直到左前方衝過來一個不懂煞停的傢伙,我嚇得脫口尖叫:「諾兒小心!你的12點!」;一種特殊的方位形容,始讓故事有了一個楔子。

溜冰場上,諾兒握住我左邊的手肘。我和她僅一條手臂的距離,卻相距很遠,我難以明白她的勇氣何來,因此一直不解追問:「失明溜冰,最難的是什麼?」她煞費思量,然後反問:「睜大眼睛溜冰,最難的又是什麼?」我語塞。諾兒是我寫作班上的學生,她先天眼睛病變,從未試過用視力去認識世界。

失明學生反問:「睜大眼睛溜冰,最難是什麼?」

至於握住我右邊手肘的,是曉慧。她兩隻耳朵都戴了助聽器,但左邊聽得比較好,每次上課,都一定坐在我的右邊。她的視力所觸及的,大概是眼前兩個身位。「你們好快呀!」曉慧第N次叫嚷。我沒好氣回她:「我們三個人其實是龜速滑行。」話未說完,「砰」一聲,她整個人往後跌,四腳朝天,這下輪到我尖叫:「你幹嘛!」接着是諾兒喊:「什麼事?」冰上的溫度哪會高,但整個上午,我的背脊都爬滿汗。

我向來只在課室認識他們,直至某天收到一個學生的聲音短訊:「我是俊安呀,第一期寫作班的學生,想問你能否跟我們一起去溜冰,因為⋯⋯」語音顯得難為情的俊安,平日上課打瞌睡時,可沒有這樣客氣。我老實報告,對上一次溜冰,已是廿幾年前讀初中的時候。他安慰我說:「我會個別教他們的,只是我們全部人當中,沒有一個真正看得清楚的健視人士啊。」

溜冰的種種,在他們之間流傳已久。事緣有幾個低視力的學生,學曉在冰上飛馳後,就想帶着失明的同學一起,感受一下冰面的速度,俊安就是落力牽線的人。他的右眼看不見,靠着左眼的剩餘視力,把這個想法構思良久。「我們的比例,是兩至三個低視的人,帶一個失明的人,而為安全起見,隊中最好有一個健視人士。」而他最害怕的,是被冰場拒絕入場。「因愛之名」而被排除在正常活動之外,是他們常有的經驗。

面對如此請求,我無從否定,而且心裏老是浮現小學課本裏,關於一個瞎子與跛子的故事,但始終未想得出所以然。

在黑暗中溜冰,他們擁有的似乎是異於常人的勇氣。

牽頭學生:「你們是第一批失明溜冰手!」

就這樣,我們成為溜冰場上最有組織及最富喜感的一行人。俊安大概把自己代入為沈金康,以為我們都是李慧詩,監督誰的步姿不成,誰的肩膊請別縮起。他鍾情於攝影,用腦海把我們的表現拍成了定格來解剖。長一把銀白色頭髮的麗銘,皮膚過分地白晳,她跟冰場幾乎融為一體,每次要到她輕鬆帶笑的滑過我的身邊,才知道她在我們掙扎之間,已經溜了第三個圈。麗銘體內色素缺乏,伴隨深度的遠視,我們看她很蒼白,她看世界也是同樣的白花花。Sam哥是瘦長的個子,平日說話平板的硬幫幫的,溜冰時卻靈巧活潑。Wing是新手,眼看得有限,卻總是大步大步的前溜,大膽的用步速追趕視線。還有錦棉、謝謝和Melson,食相是一個樣子,上課是另一個樣子,溜冰時原來還有第三個樣子。

跌倒的恐懼:以後不再讓她一起溜

我們當中誰要先經誰的訓練,誰要捉住誰的手肘,誰要站在誰的右邊,誰要帶着誰在場內繞圈,都自有因由。有時是我青蛙式的蹲下來,在場邊拾一些冰碎,塞入曉慧的掌心,好回答她「點解他們說這個場很多碎冰」的問題。有時是諾兒整個人就着耳朵側往一邊,造型怪異,目的是好傾聽那一種冰鞋刀鋒橫切地面的摩擦聲音。

橢圓形冰場的末端被劃成上課區,擱着幾個雪糕筒攔路,每次沿住場邊扶手溜到該處,我們就要改道。我總是倒抽一口涼氣,跟左右兩邊宣布:「我們要過大海了。」曉慧是照樣的鬼叫,諾兒是輕輕的低呼,我們恍如三人四足,用着一種比走路要慢的速度,背城借一地滑向彼岸。

我們以為成長就是要築起防人之心,他們卻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斷建立對人的信任。

不懂平衡 看得清楚也是徒然

這場意義好比殘奧溜冰賽的活動(而殘奧並沒有溜冰項目),變成寫作班行禮如儀的勇氣鍛煉課,也是我們十幾個人回憶的磐石。俊安總在班上沾沾自喜的發言:「我幾肯定,你們是第一批失明溜冰手,而我是鼓勵你們嘗試的人。」這個殘奧會,我有時出席,有時無視他們在WhatsApp群組裏的信息轟炸。

殘奧過後我收到兩篇功課,曉慧這樣寫道:「只要有人在身旁,視力並非最大的阻礙,相反你不懂平衡,看得再清楚也是徒然。」文中她說,本來最害怕是跌倒,但幾次跌倒都能再站起來以後,她終於發現,真正最害怕的,是我們都被她嚇跑了,以後不再讓她一起來。

冰面上 勇敢是唯一的選擇

諾兒給文章起題為「冰點裏的自信」,她寫:「我們看不到前路,必須靠着別人的提示而前進,因為在冰面上,勇敢是我們唯一的選擇。」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勇敢的突破自己身心的限制,「失去視力的人,或許會同時失去自信與勇氣⋯⋯溜冰恍如一支強心針,激發我要完完全全的信任自己、信任身邊的朋友。」

這是8月的教室,我面前坐了十幾個躁動的靈魂,室內的冷氣給調在22度。我的眼睛追看着她倆筆下的文字,口裏一行接着一行的高聲朗讀,但念着念着,聲音開始哽咽。讀完了,班上靜了好一會,接着是戲劇性的一輪掌聲。大家都被感動了,不論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或者模模糊糊只看得到片面的。

至於那條我一直追問諾兒的問題:「失明溜冰,最難的是什麼?」,至此我才終於明白,原來我作了一個很錯誤的假設。失明是我眼前一大根樑木,但失明大概只是他們眼中的一根針,反正困難和限制本身就多着。瞎子與跛子的故事,說到底就是信任,相信領着你走的朋友,也要相信你也正領着他走,就如我總是從眼前的學生身上,看出了另一種視野。然後我又想起諾兒的媽媽,當知道女兒要去溜冰時,不是問她看不到如何溜冰,卻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欸,你的腿一定會累死了。」

溜了一個早上,錦棉摔了好幾次後,竟這樣說:「原來跌倒是不痛的。」
編按:上了這門勇氣鍛煉課,心光學校寫作班的諾兒和曉慧寫下感言。大家不妨閉起雙眼,聽聽她們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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