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胎情緒支援│不存在的親人逝去 流產婦女質疑:我係咪一個母親

撰文:呂凝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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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親是一生最痛的事,但原來傷心也需要講資格。自覺連傷心的資格也沒有,哀傷便被壓抑下去,餘生不能疏解。根據衞生署數字,每年有9,000多名因流產或墮胎而失去腹中孩子的婦女,失去一個胎兒,背後牽涉一個甚至多個家庭的哀傷。可是,失胎的悲痛卻難宣之於口,因為這位「小親人」根本從來沒有面世,失胎父母到底是否父母?面對只相處了數個月的親人死去,悲痛是否不應那麼大?
三名曾經失胎的女士坐在一起,回憶起當年流產的經歷,除了骨肉分離之痛外,更多的是親友錯誤「安慰」造成的二次傷害。失胎父母難公開說出悲痛,於是在網上向同路人尋求協助,一個個失胎facebook群組,成為了這些父母的心靈綠洲。今年香港出版了第一本由失胎夭折過來人編寫的生死教育書籍──《天使爸媽的生命教育》,其中一位失胎女士的丈夫擔任主編,本來不擅表達情感的他向太太說道,「呢班小朋友本來不會被大家認識,如今佢哋嘅名字可以堂堂正正印喺呢本書上,呢班孩子係這本書嘅主角」。
攝影:鄭子峰
(失胎父母情緒支援專題三之一)

四年來經歷了三次失胎的亞樹,每次胎兒都是在小週數時便與她告別,「我從來都無見過BB個樣,只能感受到胎動」。這種血濃於水的親情彷彿虛無,驗孕棒、超聲波照片、化驗報告,以及她懷孕時寫的日記,成了情感連結存在過的唯一證據。(鄭子峰攝)

四年來經歷了三次失胎的亞樹,每次胎兒都是在小週數時便與她告別,「我從來都無見過BB個樣,只能感受到胎動」。這種血濃於水的親情彷彿虛無,驗孕棒、超聲波照片、化驗報告,以及她懷孕時寫的日記,成了情感連結存在過的唯一證據。第一次流產,她認為「可以再嚟過」,至翌年懷孕,每件事她都小心翼翼,確保萬無一失,但至第8周胎兒還是沒了心跳,「好自責,好內疚,每日都有十萬個問題問自己,到底我仲有咩做得唔好?」

在朋友介紹下,亞樹接受了輔導服務,但原來輔導員起初並不知道亞樹尋求協助的原因,「可能佢想同我拉近關係,佢send咗張相嚟,介紹個小朋友係自己個女個BB,仲問我個BB得唔得意」。後來輔導員才得悉亞樹流產兩次,顯得不知所措,「過程中我唔係太投入,因為唔夠信任,睇咗半年已經唔想再睇佢」。

流產婦女亞樹失胎後,除了不斷自責外,亦感到身份模糊,質疑自己是否一個母親;圖為柴灣天主教聖十字架墳場.安放流產胎兒之紀念花園。(鄭子峰攝/資料圖片)

朋友欠同理心 「安慰」說話成二次傷害

亞樹沒有把失胎一事告訴太多人,即使教會內的教友也不知道她經歷流產。「最難過係母親節,教會內會叫大家同母親分享,覺得自己身份好模糊,究竟我係咪一個母親呢?」即使她願意把經歷向朋友說出,獲得的「安慰」卻成了二次傷害,「有啲朋友會話,其實你懷孕週數好細,你都唔需要咁傷心丫,或者你仲後生,再嚟過啦,覺得佢哋唔知同理心為何物」,哀傷一再被否定,令亞樹更受打擊。加上亞樹當時處理的工作項目,更與孕婦及嬰兒有關,失胎苦痛四方八面來襲,令她無從躲避。

佢哋話上帝會有安排,只要你禱告就一定有BB,但我已經三次(流產)喇,呢啲其實難聽過粗口,我冇怪佢哋,但呢啲時候聽到呢啲說話,好影響心情。
流產婦女亞樹

今年亞樹再次懷孕,「等咗好耐先有兩條線,但再次流產」。教會的傳道人嘗試安慰她,「佢哋話上帝會有安排,只要你禱告就一定有BB,但我已經三次(流產)喇,呢啲其實難聽過粗口,我冇怪佢哋,但呢啲時候聽到呢啲說話,好影響心情」。她希望能獲得更適切的輔導服務,「輔導員唔好咁離地,有同行嘅感覺會更好」。

音樂人天頤媽媽為逝去的愛子寫下一曲《親愛的,你好嗎?》。(鄭子峰攝)

19週胎兒突離去 音樂人寫歌悼愛子:家裏不再一樣

「但這一天,家裏不再一樣。眨眼之間,屋裏只得迴響。做錯嗎?累了嗎?百般不捨的眼淚,惟信你在更美的天家。」這一首《親愛的,你好嗎?》是音樂人天頤媽媽為愛子寫的歌。她自稱「天頤媽媽」,原來是為了紀念兩年前夭折的兒子「天頤」。2018年,當時懷着第二胎至19週的她,在街上突然感到褲子濕透,心感不妙,立即趕赴廣華醫院,「醫生話穿了羊水,檢查後其實冇嘢可以做,叫我等下有冇機會儲得返羊水,但知道BB生存機會好低」。當時有工作在身的她,在病榻上還需要忙於回覆訊息,逐一解釋為何自己來不了教班。

「身邊有人同你一齊大肚係好易嘅事,但衰啲講,你小產嘅時候好難有人同你同行,因為經歷過小產嘅人都會躲起來。」
流產婦女天頤媽媽

「BB當時一路都有心跳,唔會想放棄佢」,於是她努力地在床上查找資料,看看是否有19週胎兒能成功出生及長大的個案,「係搵唔到架」。天頤媽媽無奈指,見到最早能奇蹟誕生的個案也是達22週,身邊的親友和醫生都力勸她,保着大人的性命最重要,幾番掙扎,她還是和丈夫作出了引產的決定。

將天頤誕下後,夫婦在facebook發帖,指愛子提早降臨,也提早離開了。天頤媽媽視這個是自我保護的方法,「會少好多人『關心』你,所以我冇乜點聽到啲難聽說話」。夫婦雖然育有兩名健康的兒子,但對已離開的兒子,從未減半點思念,「身邊有人同你一齊大肚係好易嘅事,但衰啲講,你小產嘅時候好難有人同你同行,因為經歷過小產嘅人都會躲起來」。

醫學界一般以24週作為胎兒能否存活的分界線,理由是不足24週的胎兒存活率較低,故不視之為「生命」。根據香港《侵害人身罪條例》規定,合法墮胎手術需在24週內進行。24週的定義亦決定了流產胎兒能否安葬,根據香港《生死登記條例》,醫生只可為24週後夭折的孩子簽發「嬰兒非活產證明書」,只有獲發證明書的流產胎才可埋葬,否則會在符合有關法例及公共衞生等條件的可行情況下,讓父母領回遺體,未被領回的則會被視作「醫療廢物」,與其他人體殘肢或組織一同火化,或被送往堆填區。

醫學界一般以24週作為胎兒能否存活的分界線,醫生亦只可為24週後夭折的孩子簽發「嬰兒非活產證明書」,只有獲發證明書的流產胎才可埋葬;圖為荃灣墳場的天使花園「寧馨園」。(高仲明攝/資料圖片)
佢哋以為你同BB相處嘅時間好短,時間短就冇咁傷心,但傷痛係一世。
流產婦女素雯
素雯經歷了三次失胎,頭一次懷孕週數更達32週,最終母女緣份仍是擦身而過。(鄭子峰攝)

逃避身邊一切與小孩有關的人事

「佢哋以為你同BB相處嘅時間好短,時間短就冇咁傷心,但傷痛係一世」,同樣經歷三次失胎的素雯,是令《天使爸媽的生命教育》成功誕生的其中一位推手,她同時是Facebook群組「天使爸媽加油站」、「stillbirth媽媽一起走」的核心成員。三次失胎,第一次的懷孕週數更達32週,那一次她早已為腹中孩兒改名「詩舟」。只差一點點便能牽着詩舟的手生活下去,最終緣份仍是擦身而過,「當時係冇任何徵兆,突然有一日覺得個肚唔郁,去睇醫生,就話冇咗心跳」。引產後,夫婦辦了追思會,然後把詩舟的東西藏起來,過了半年,她又再懷孕,過了兩個月,她又再失胎。一年多後,素雯懷上了第三胎,結果寶寶還是選擇在只有三個月大時向他們道別。

攜三隻企鵝遠離繁囂 與丈夫一起慶祝女兒生日

「孩子一個一個離開後,我先發現自己唔想再面對懷孕呢件事」。於是,素雯將facebook上有小孩的父母unfollow,電視播着嬰兒廣告,她會轉台,朋友閒話家常提起小孩,她會直接要求轉話題,「屋企人同我傾親有關BB嘅嘢,我一定反枱」,久而久之,小孩話題成了素雯和親友之間的禁忌。失胎後,有熱心親友甚至介紹神醫、風水師給夫婦,「我會叫佢哋走開,搞到身邊人都驚咗我」。憤怒背後,更多的是對女兒無盡的思念,每逢女兒生日、夫婦的心情更見沉重,她會帶同代表一家人的三隻企鵝公仔,與丈夫出國或到離島,買一個生日蛋糕一起慶祝。素雯在書中寫道:「小企鵝代表我們在天上的孩子。然而傻傻的我有時候會偷偷羨慕我家的企鵝公仔,因為他們的『孩子』可以伴在身邊,但我們卻沒有。」

素雯與丈夫訂造做了一個水晶座紀念孩子,水晶座上用雷射打印了她和丈夫合力繡的小布鞋,也打印了孩子的名字和她的小腳板。(受訪者提供圖片)

素雯還有另一個身份,便是福音廣播電台Soooradio的節目主持人,她向節目總監提起自己失胎經歷,獲鼓勵成立一個談論失胎的節目。素雯籌備期間,找到了Facebook群組「天使爸媽加油站」,認識了不少有相同經歷的人,於是她決定在節目以讀信方式將「天使爸媽」的心聲抒發出來,期間她又認識了聖公會聖匠堂長者地區中心安寧服務部高級服務經理梁梓敦,「我覺得只係讀信好單薄,想有個識輔導嘅人幫手講下感受」。二人合作後,其中一位「天使媽媽」為她介紹經常為小天使舉辦安息禮的謝耀揚牧師,成為出版《天使爸媽的生命教育》的契機,素雯更找來在大學任教的丈夫擔任主編,一步一步把一班失胎父母連結起來,為小天使在世間留下一點蹤跡。

素雯(左)、天頤媽媽(右)與聖公會聖匠堂長者地區中心安寧服務部高級服務經理梁梓敦同樣在《天使爸媽的生命教育》分享自己的喪親經歷及心路歷程。(鄭子峰攝)

天頤媽媽認為,透過電台節目及書,能讓失胎父母知道並非獨自面對喪親之痛,她指《天使爸媽的生命教育》並非專門給失胎父母看的書籍,「係畀每一個人睇,希望社會可以進步啲,天使爸媽係有小朋友,你唔好當佢哋冇」。與素雯同為該書主編的她,希望透過失胎父母的文字,令社會更關注失胎父母的需要及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