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印記空前鮮明 俄羅斯身份卻依舊未明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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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2月31日,年僅47歲的普京(Vladimir Putin)自葉利欽(Boris Yeltsin)手中接下總統權柄,彼時的俄羅斯尚未擺脱蘇聯解體陰影,國內寡頭橫行、經濟低迷,車臣等邊疆區更是騷亂不斷。20年過後,普京穩定內政、收復克里米亞、進軍敘北,並讓自己成了俄羅斯的代名詞,坊間甚至有句穿鑿附會的普氏名言流傳:「給我20年,還你一個偉大俄羅斯」,足見其政治魅力。

然而世上沒有永恒的寶座,普京長年位處權力核心,卻始終要受憲法規範的任期限制。今年1月15日,這位強人拋出修憲議題,意在替連任困境解套之餘,改革俄羅斯「強總統、弱總理、弱議會」的弊病,並替俄國未來規劃方向與藍圖。如今公投以78.06%的得票率通過,普京得償所願。但所謂的「偉大俄羅斯」之夢,也藉由這次公投,暴露出幾番割捨的悲涼。

2020年7月1日星期三,俄羅斯總統普京抵達莫斯科的一個投票站參加投票。(AP)

提升俄語地位

在制度層面外,修憲條文中有項變動格外引人注目,那便是將「俄語」提高到了聯邦官方語言、立國之語的地位。上述短短几字的更動,其實意味深遠,暗藏了對蘇聯崩解後、葉利欽以降的俄羅斯一代,進行公民身份再塑的力道。

根據2010年官方公布的人口普查數據(最近一次將於2020年10月舉行),在俄羅斯的1.44億人口中,俄羅斯人高達1.1億,佔總人口的77.7%,其餘則有193個登記在案的少數民族。少數民族的識別標準為共同語言、地域、文化與經濟生活,尤其是蘇聯崩解後,階級話語褪去,宗教話語復興,俄國的藏傳佛教與伊斯蘭因而迎來了久違的精神解封,截至2010年,俄羅斯已有超過1,640萬的穆斯林人口。

而在俄羅斯廣袤國土上使用的277種語言中,俄語可謂行遍天下,約有高達99.49%的公民會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此語,俄文也由此成了各民族間的主體根基。普京此次修憲,便是基於上述現實而生的身份政策。

俄羅斯是以俄語為主的多民族國度,現任國防部長紹伊谷(Sergey Shoygu)便出身圖瓦族。(Reuters)。

回顧蘇聯剛崩解時,「俄羅斯」的角色尚在一片模糊的尷尬中,起初葉利欽以「俄羅斯國家公民」(Россияне,rossiyane)一詞稱呼人民,為的是在多民族國家內求取某種政治正確,以帶有法律色彩的中立詞彙,不分種族地團結俄羅斯公民。

然而面對近年高漲的俄羅斯民族主義,克里姆林宮不得不有所回應,以在修憲中提升俄語地位之舉,為國內的民族問題尋出路。首先,此一條文確立了「俄羅斯人」(Русские,russkiye)的聯邦主導群體地位,同時又暗示「俄羅斯人」不該是種族或遺傳上的狹隘概念,所有以俄文為母語、在俄羅斯文化中成長之人,皆可成為「俄羅斯人」。如此一來,新憲法既肯定了俄語作為國家語言、文化建構的主力,也隱含了對少數族裔的俄化吸引力。

然而對強硬派的俄羅斯民族主義者而言,普京此舉既不強調俄羅斯血統地位,又對民族邊界輕描淡寫,簡直與投降無異;而在某些等少數民族眼中,其認為政府意在挑唆下一代背棄傳統文化、踏上俄化進程,故也不甚滿意。儘管如此,此一條文仍獲得了多數支持,不失為後蘇聯時代的折衷之道。

而由歷史視角觀之,俄語地位的提升,實是新時代俄羅斯身份之爭的妥協腳註。

從「俄羅斯公民」到「俄羅斯人」,普京欲走一條與葉利欽不同的俄羅斯身份路。(Reuters)

新的俄羅斯身份

1991年的蘇聯解體,形同是場世界規模的強制都更。在西方陣營眼中,這是歷史的勝利與終結,但對原本居住在蘇聯境內的各色人種而言,這場地緣災難則預示了身份的崩裂與毀滅。馬列主義圭臬地位不再,階級話語喪失主導權,過去蘇聯強行封印的民族問題轟然炸裂,俄國心靈上的認同危機也逐漸浮現。

首先,強調「東正教斯拉夫身份」的斯拉夫主義(Slavophilism)受到挫敗,其本在俄國知識界佔有一席之地,但蘇聯崩解後,本就與俄不睦的波蘭愈發疏離,烏克蘭更在近年明顯倒向北約與西方陣營,讓俄國遭遇了來自斯拉夫同胞的雙重背刺,泛民族身份因而失語。

此外,本在蘇聯崩解後再起的歐亞主義(Eurasianism)或可成為新一代俄羅斯認同的調合者,但如今也在某種程度上遭遇打擊。在歐亞主義的視域內,俄羅斯是不同於歐洲與亞洲的特殊世界,既有斯拉夫民族文化,又有東方的圖蘭人足迹,應稱為「歐亞洲」;而面對俄羅斯曾經歷的拜占庭與蒙古-韃靼統治,歐亞主義者視此二元性為認同的主體來源,即俄國既是拜占庭的傳人,也是成吉思汗的繼承者。

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俄烏關係惡化得更厲害。圖為普京出席2019年克里米亞大橋鐵路開通典禮之景。(AP)

上述說法恰如俄國的紫紅甜菜,具果腹的實用性,也有色彩的炫目感。其實用之處在於,歐亞主義將俄羅斯描繪為歐亞帝國,隱含着對高加索、亞洲、尤其是遠東地區的領土主張,也意在壓制各地高漲的地區民族主義;炫目處則立基於當今俄國的政經衰弱,以曾令西方聞風喪膽的蒙古大軍為喻,勾勒俄羅斯的帝國藍圖,恫嚇西方勿過度落井下石,以免引來俄國的日後反撲。

這種歐亞共生的想象,與強烈的國家主義、反歐洲中心思維相交織,迸發出俄羅斯再偉大的幻夢,但到頭來仍難逃現實嘲諷。首先,蘇聯的跨種族帝國身份已少有人銘記,如今的俄羅斯人多視中亞五國穆斯林為外國人,而非前蘇聯大家庭的「浪子」,在北高加索地區,車臣與達吉斯坦等地至今仍時有暴力衝突,就連韃靼人也與俄羅斯人呈現緊張的文化關係。歐亞主義的理想呼籲,至今仍無法超克某些民族情緒的高牆。

此外,當今俄羅斯社會雖有一定程度的反西方情緒,但大城居民的生活習慣、思維方式大多歐化,此也明顯與歐亞主義提出的「歐亞洲」構想有所分歧,再對照俄羅斯人對國內少數民族的歧視,現實發展顯然隱有「歐亞撕裂俄羅斯」之態。

北高加索曾爆發嚴重的分離主義衝突,圖為2002年莫斯科劇院受車臣恐怖分子挾持,特種部隊攻堅後的畫面。(Getty)

此次修憲所標舉的俄語文化民族主義,為的便是在斯拉夫主義、歐亞主義外另闢蹊徑,望能解決蘇聯崩解以降的俄羅斯民族與身份問題。此外,俄語地位的提升,也符合普京上任後提出的俄語世界(Russian World)政策,即克里姆林宮將不斷擴張俄國的對外影響力,特別是過往由蘇聯領導的後俄語地區。換句話說,在憲法中引入對俄羅斯身份的新詮,既有國內需要,也與外交戰略相配。

想當年,蘇聯甫崩解,尚有不少人認為這只是暫時現象,紅色帝國終將復歸。然而多年過去了,俄羅斯的產業結構停滯不前,除了依賴天然資源外,便是仰仗蘇聯時期留下的工業基礎;而在歷史定位上,俄國雖紀念着蘇聯的二戰戰功,卻無法完整繼承蘇聯以降的歷史主體,空虛的錯位因而成了民族衝突的絕佳土壤。

對俄國而言,蘇聯就像一張撕開的書頁,無法盡然翻篇。但正如「俄羅斯人」不盡然等於「蘇聯人」般,普京的20年統治確實令俄國的民族榮光回温,但蘇聯的輝煌,終究要像靜靜的頓河,悄然之間,一去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