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樂評人袁智聰看來，同樣是在現場感受音樂，如果說去看演唱會就像是吃一餐普通的飯，那參加音樂節就像是吃buffet，既能看幾場自己想看的演出，順便還能在不熟悉的歌手和樂隊中發現一些驚喜——「樣樣都試下，可以吃到很多東西」。

在世界因為疫情沉寂了2年多以後，人們對現場音樂的渴求推動了全球音樂演出的紅火。總票房達到20億美元的Taylor Swift「Eras」全球巡演剛剛結束沒多久，今年上半年，Lady Gaga的巡演又拉開帷幕，不僅在巴西里約熱內盧引來200萬人之餘，還拉動了全國服務業實現連續第3個月增長。可就在「演唱會經濟」迅速增長之際，來自英國、西班牙、日本和泰國的音樂節主辦者告訴《香港01》，全世界大部分主流音樂節都在疫後陷入困境。

來自英國的Troy和Eva Madourie-Clavany夫婦在演出開始的前一天晚上就從利茲驅車趕到薩默塞特（Somerset）——每年初夏，超過20萬人來到這個不算出名的英國地方郡，在中度過一個漫長的周末。拿着裝備、在夜色中搭好帳篷，數百人的隊伍里已經有人開始播放音樂，迫不及待的守在入口外，等待全球最大的戶外音樂節之一——Glastonbury的大門打開。Eva稱，他們想要好好享受這場慶典。

自80年代成立以來，Glastonbury從一個農場上的小型音樂聚會發展成全球最大的戶外音樂節之一。每年從世界各地吸引超過20萬人參加。2023年，三分之一的英國民眾都在電視上觀看了音樂節的演出，報告顯示，該年度的Glastonbury給英國企業創造的收入高達1.68億英鎊。

今年的Glastonbury開場前，主辦者Emily Eavis自信的說，接下來的5天裏，薩默塞特將成為「全英國最快樂的城市」。

這句話大概並不誇張。許多忠實樂迷早就提前一年、在音樂節陣容完全未公開的時候就開始為這幾天規劃和存錢了。雖然票價大幅上漲，2025年英國Glastonbury音樂節門票還是在開售後的35分鐘內就售罄。2019年，Glastonbary整個周末的普通入場費為248英鎊（約2610港元），2025年已經變成374英鎊（約3940港元），在六年間上漲了50.6%。但過去幾年間，Glastonbury門票售罄的時間幾乎一直在縮短。

Eavis曾經向媒體解釋，主辦團隊已竭盡全力減少票價漲幅。然而，在疫情讓音樂節被迫取消兩年、給組織者造成巨大財務衝擊的同時，世界各地大型音樂節的成本都面臨顯著上漲。

Glastonbury策展人：藝人費用越來越高

漲價背後一部分是近二十多年來，全球音樂產業商業模式的變革，藝人不再依靠專輯銷量，而是以演出作為主要收入來源。期間，Live Nation這些業界巨頭通過規模化經營，為藝人提供更高回報，同時也抬高了音樂節的成本。

2015年，Glastonbury的票價為225英鎊，而2000年時，音樂節觀眾僅需支付87英鎊。

然後疫情來了。來自巴塞隆拿的Primavera Sound對外關係總監Marta Pallarès表示，2019年整個產業都在蓬勃發展，當時已出現人力跟不上需求的情況，但在疫情期間，許多音樂產業從業者被迫辭掉工作，包括搭建舞台的公司、燈光設計師等——「所有人都兩年沒有開工，有些人沒能熬過來。」

這些流失的人力增加了音樂節各個環節的成本，疫情後，組織者要麼找不到人、要麼請不起人，一些音樂節就這樣直接消失了。她對《香港01》表示：「製作成本、藝人費用（上漲），壓軸藝人難也難找。這些是現在最大的問題。」多年來為Glastonbary進行藝人統籌的Martin Elbourne亦表示，這些年音樂節支付給藝人的費用貴了很多，尤其是新冠疫情以後。

在英國乃至整個歐洲，成本的上漲令音樂節集體迎來「倒閉潮」，許多音樂節沒能在疫情後回歸，倖存下來的不少也被迫縮減規模。Pallarès稱：「這成了一次徹底的重置。」

演唱會 v.s. 音樂節

業界人士表示，在成本上漲之餘，演唱會產業的急遽增長也給音樂節帶來了壓力。*根據全球現場演出產業巨頭LiveNation的數據，2025年第一季度的大型演唱會預售收入同比增長24%，今年整個夏天，在體育館舉辦的大型演出數量預計同比增長60%。

隨着全球通脹、生活成本上漲，無論是在美國、英國、澳洲或者亞洲國家，觀眾都不得不變得更加挑剔。Pallarès稱：「因為我們的製作成本也在增加，所以（音樂節的）票價在上漲，藝術家的費用也在增加，加上交通費用，所有開支加起來，這讓人們不得不三思而後行。」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一線歌手不願意出演音樂節、專注在個人巡演上。據Axios報道，2018 年，美國Hip Hop天后、格林美獎獲得者Cardi B花了近30萬美元自費在Coachella音樂節演出，而她一個周末的酬勞僅僅只有7萬美元。Elbourne表示，大多數藝人能通過在體育館舉行的大型演唱會賺更多錢——「當然，前提是他們能把票賣掉。而且大多數人也更希望能控制他們（演出的）環境。」

但對於音樂節而言，每晚壓軸藝人的人選也往往集中在這些在世界各地舉行大型演唱會的歌手，這些歌手是否願意出演音樂節會對銷量產生直接影響。

Pallarès表示，去年，千里迢迢從香港和大陸來到巴塞隆拿參加音樂節的人數顯著增長、創下歷年來新高，顯然是受到「Lana效應」影響（音樂節請來樂壇天后Lana Del Rey做壓軸演出）。但除此之外，「那些Taylor Swift們、BTS們和Harry Styles們，都已經不再來音樂節了。他們寧願去體育館演出。」

在泰國，規模相對較小的音樂節Maho Rasop也受到了衝擊。該音樂節的創辦人Sarun Pinyarat對《香港01》表示，近年來泰國多了許多海外藝人飛過來舉辦大型演唱會，吸引不少以往可能會來音樂節看海外藝人演出的觀眾，「但現在，如果他們一年中已經花錢去其他地方了，他們可能就不會特意再來這裏了。」Pinyarat補充指：「人們能花的錢更少了，但能去看的演出卻變多了。」

Primavera經濟效益逾3億歐元

儘管市場環境艱難，一些像Glastonbury一樣已經建立一批忠實樂迷的音樂節銷量仍然十分穩定，甚至出現增長，為當地創收。

2023年的一份報告顯示，Glastonbury音樂節給英國企業創造1.68億英鎊的收入，當中高達3200萬英鎊流向了音樂節所在的薩默塞特當地企業，此外還創造了超過1,100個持續性的就業崗位，其中325個位於薩默塞特郡。

Primavera Sound的一項研究顯示，2024年參加音樂節的觀眾中超過60%來自國外，所有觀眾當中平均每人會在巴塞隆拿停留四到五個晚上，相當於在城市中停留五到六天，人們會利用這段時間可以來參觀博物館等等。Pallarès稱，雖然近兩年像Taylor Swift這樣的大牌歌手的演唱會引起廣泛討論，但相比之下，音樂節對地方經濟和旅遊業的拉動往往更大。

「人們會停留更久，消費更為分散，且跨越多個行業。」Pallarès稱：「當你只是去觀看一場演出時，你的預算可能是有限的，因為你被迫飛過去待一天。所以你往往不會消費或遊覽城市。你不會在餐廳消費，也不會去購物。你會大幅減少演出以外的開支。」根據最新報告，今年5月舉行的Primavera給巴塞隆拿帶來的經濟效益超過3億歐元。

Pallarès補充指，除了短期的經濟利益外，音樂節還能促成一個更具創造力的環境、培養一批能夠留在行業內的專業人才，催生一個規模更大、更具影響力的產業。

高風險投資

多年以來，樂迷對音樂節的熱情激勵着一代接一代的從業者，Glastonbury作為最早在國際上打響名聲的音樂節之一，也激勵了來自其他國家的業內人士獨立創辦音樂節。然而，高昂的藝人費用再加上舞台搭建、音響設備等形成了巨額前期投資，此外還受到其他難以預測的因素影響，令音樂節成為一筆風險極高的生意。

「舉辦一場音樂節會在方方面面都是重大挑戰。除了藝人選拔、談判、日程安排和後勤保障等工作外，協調所有這些環節更是複雜的任務。當我們認為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來打造一場精彩的音樂節時，還有一個我們無法控制的因素：天氣。」——Fuji Rock音樂節的主創之一、前鍵盤手、音樂製作人Johnnie Moylett表示。

1997年，第一屆Fuji Rock音樂節終於在富士山下舉行，卻因為一場颱風而功虧一簣。3萬觀眾被困在在寒冷潮濕的山間瑟瑟發抖，壓軸表演期間，來自加州的紅辣椒樂隊不顧電擊的風險在傾盆大雨中賣力表演，台下則不斷有觀眾昏倒。首屆Fuji Rock就這樣中途取消。從第二年起，Fuji Rock便移師日本新瀉縣的山間，避免了颱風的風險，各大音樂節的主辦團隊也都儘量尋找地理和氣候條件相對適宜的場地，但只要身處戶外，惡劣天氣就無法100%避免。

Moylett稱：「然而，多年來，我們的回頭客已經逐漸理解了這一點。他們做好了應對山間天氣可能帶來的各種不可預測變化的準備。」

每到夏天，新瀉縣苗場滑雪場都會迎來10餘萬觀眾。僅主要舞台就橫跨4公里長的區域。多年來，身穿雨衣和雨鞋、穿過泥濘的山路去看現場演出已經成為Fuji Rock的一大「招牌體驗」。為了能夠在這3天多時間裏盡情享受音樂，粉絲們還得做不少事前功課，在網上瀏覽各種「生存指南」，準備蚊子水、舒適的鞋子……

2019年，儘管音樂節再次不幸撞上颱風天，該年度Fuji Rock累計到場觀眾總數達到13萬，在歷屆Fuji Rock記錄中位列第二。而今年，離Fuji Rock僅剩兩周時，主辦方宣佈門票已經幾近售罄，意味着在疫情造成音樂節停辦、推遲三年後，Fuji Rock的銷量再次恢復到疫情前的小高峰。

Moylett稱，眼下團隊面臨的最大的挑戰是吸引從未體驗過音樂節的新一代觀眾，他們在流媒體的時代成長起來，隨手可得的娛樂活動太多，並不像上一輩一樣了解現場音樂節所帶來的獨特活力，但他相信即便時過境遷，人們仍然需要音樂節所帶來的快樂——「被音樂、大自然和成千上萬的人所包圍，共享同一時刻，這種感覺無可替代。這是一種無法下載或串流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