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社會主義在紐約崛起 台灣的公平正義去哪了?

撰文:陳鄭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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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紐約市長選舉的結果,對很多人來說像是政治版圖的一次地震。全美金融權力中樞、全球資本主義象徵之一的紐約,在超過二百萬選民、創下自1969年以來最高投票率之下,選出了34歲、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的曼達尼(Zohran Mandani)。這位穆斯林、南亞裔、出生成長都不在美國本土的年輕政治人物,成為紐約史上最年輕、也是第一位穆斯林市長。對紐約人而言,這是一次用選票處理房租、通膨、貧富差距的賭注,但映照在台灣社會,卻像一道難以直視的倒影。

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看,曼達尼身上有幾個關鍵標籤:民主社會主義者、主張對富人加稅、凍漲租金、以公營雜貨店對抗通膨,對以巴問題採明確的親巴立場。這些立場,讓特朗普可以天天罵他「共產黨」,也讓華爾街與民主黨建制派同樣頭痛。但真正撐起他的,是年輕世代對高房價、低薪資、階級固化的怒氣,而不是任何意識形態標籤。

選後,過去極力阻止他的華爾街大佬與企業領袖,只能紛紛放下身段,公開表態願意「合作」。有人坦白說自己支持他,卻不敢在辦公室承認,也有人指出,真正要處理的是雙城記般撕裂的兩個紐約:一個是資本蓬勃、金融繁盛的全球城市,另一個是租不起房、付不起托兒費、被生活成本壓垮的勞動與中下階層。

在11月4日的紐約市長選舉中,34歲的曼達尼(Zohran Mamdani)當選創造歷史。與他一同步入聚光燈的,是他28歲的藝術家妻子杜瓦吉(Rama Duwaji)。(Reuters)

這種張力,正是民主社會主義試圖介入的縫隙。在學理定義上,民主社會主義主張在自由民主體制內,以漸進改革追求經濟平等與社會正義,不以革命推翻資本主義,而是透過稅制、福利、公共服務與經濟民主修補市場失靈。與社會民主主義相比,前者更左一步,後者較溫和,但兩者都把分配與階級視為正當的政治軸線。

回頭看看台灣,問題恰恰出在這條軸線始終長不出來。回顧蔡英文執政八年,甚至是初次參選敗北的2012年即高舉「公平正義」大旗,到執政後推動年金改革、長照2.0,再到婚姻平權,曾讓部分台灣學界期待台灣有機會從「認同政治」的統獨議題取向走向「左右政治」的分配議題討論,透過蔡英文的執政在光譜上稍稍靠近社會民主主義。當時這樣樂觀的評價並非無所本,確實台灣本來就不是極右的放任資本主義社會,國家機器在分配與社會福利上並不吝嗇。

但這些接近社會民主的政策,很快就被更強勢的認同敘事淹沒,隨後即見「中國威脅」、「捍衛主權」等話語佔據了所有政治與新聞版面,台灣中研院院士吳玉山曾指出,台灣選民投票行為主要由認同驅動,與經濟表現關聯有限。但兩岸服貿爭議與太陽花學運把世代剝奪感推上檯面,表面上看是經濟議題,但實際上仍繞不開「反中」與「反統」的框架,即群眾反對的是「跟中國做生意」,而不是更廣泛的全球化與資本主義結構。

台灣太陽花學運時,抗爭者要求政府立即退回《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Getty)

換句話說,台灣社會確實有感受到不平等與世代不公,但這些焦慮最終仍被吸納進統獨衝突的老劇本裡,原本有機會長成的「左右政治」,一次次被拉回認同戰場。蔡英文政府任內那些帶有社會民主色彩的政策,也逐漸被技術化:年金是精算問題,長照是行政效率,前瞻是工程管理,很少被坦率討論為「誰多繳、誰多拿、誰要被犧牲」的分配政治。

與此同時,這些問題一旦牽動到資方、專業中產與高所得族群的敏感神經,討論就立刻被重新包裝為「不挺政府就是中共同路人」,分配正義從公共議題變成觸碰不得的禁區。結果就是連美國這樣被無數台灣人視為資本主義燈塔的國家,在紐約這樣的金融心臟,都有餘裕投票給一位民主社會主義市長,讓他拿華爾街當實驗場,談富人稅、住房正義與公共托育,而台灣這個自詡為「亞洲自由民主標竿」的島嶼,卻連在選舉季認真談一次全面稅改、住房政策或財富集中都做不到。

蔡英文「辣台妹」的人設形象事實上只是選舉工具。蔡英文當初伸張公平正義、理性論政的一面,遠比以「抗中」掩蓋治理無方的辣台妹,更值得成為蔡英文的歷史身影。(蔡英文競辦提供)

放眼當前台灣每晚的政論節目,日復一日討論的是解放軍哪一年會打過來、美國會不會來救、哪個政客「太親中」、誰又是「內奸」等等,但凡涉及分配、勞權、租金、社會保障的詞彙,只容許在預算案或部會簡報裡「驚鴻一撇」,從來無能成為可以組織政治動員的主軸,因為「沒有選票」,也不夠「流行」。

馬英九主政期間,台灣爆發太陽花學運,成為兩岸關係惡化的重大轉折節點。(Getty Images)

從比較政治的角度看,這不只是議題選擇的不同,而是社會分歧被刻意扭曲的結果。紐約的選舉當然也有身分政治與以巴爭議,但最終決定勝負的,是對城市治理與資本、勞動關係的不同想像。社會主義在美國年輕世代之間,已經從冷戰遺緒中的「邪惡詞彙」,變成一種反建制的認同標籤。但在台灣,多數人連「民主社會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的差別都懶得搞清楚,社會主義三個字一出場,就可以被輕易扣上「親共」甚至「統派」的帽子。

2016年5月20日,在蔡英文就職當日,一批市民拉起橫額遊行,提出台灣退出兩岸服貿協議等訴求。(路透社)

台灣不是缺乏社會民主式的政策資源,而是缺乏願意把這些政策當作政治主軸的政黨。國民黨在經濟路線上自動站到新自由主義右派位置,主張開放、拚經濟,把工商團體視為天然盟友,民進黨則在語言上擁抱弱勢與重分配,實際操作上卻離不開大企業與高科技產業利益,最後兩者在資本面前的差異,遠小於他們在統獨與認同議題上的對立。對執政者而言,談社會公義與分配,一旦觸及財團支持結構就是風險,談中國威脅與民主價值,則是零成本、高回報的動員工具。

真正值得台灣人警惕的,不是左、右的極端,而是一直不肯讓左、右這條軸線真正長出來,只願意在單一認同光譜上互相拉扯,把整個社會綁在永無止境的戰爭想像裡。紐約人已經用選票試著回答「要不要給民主社會主義一個機會」這個問題,台灣人是否連問一問的勇氣都沒有,這恐怕才是這座島嶼最需要反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