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饒毅說句公道話:知識分子不要重蹈那些讓自己厭惡的邏輯誤區

撰文: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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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輿論場上關於新冠病毒和中國防疫的討論比較熱烈,不同觀點之間相互碰撞,讓人收穫不少。日前,筆者一直關注的中國著名生物學家饒毅教授通過公眾號「饒議科學」表達了一些對於新冠病毒和中國防疫的看法,引發了一定範圍的討論。其中,南京大學新聞學院杜駿飛教授在公眾號「杜課」發了一篇《兩答饒毅教授》,與饒毅教授展開了辯論。在筆者看來,不論饒毅教授,還是杜駿飛教授,他們都是有公共關懷、人文關懷的學者,值得尊敬,他們的觀點都可以稱得上一家之言。相對而言,饒毅教授的觀點偏向科學、事實,杜駿飛教授的觀點偏向人文、現實,某種程度上可以相互補充,對於當下中國優化防疫路徑均有一定助益。

然而,讓筆者不敢苟同的是,杜駿飛教授在進行個人觀點表達和辯論時,行文邏輯存在多處誤區,個人猜測、以己度人的成分明顯多於科學和事實,個別表達有立場先行、誅心和以道義大旗壓人之嫌,曲解了饒毅教授的觀點和為人。筆者雖不認識饒毅教授,但時常閲讀饒毅教授的文章,想出來為饒毅教授說幾句公道話。

第一,杜駿飛教授在文章寫道:「我相信,在生物學上,沒有多少質疑者有資格與饒毅教授辯論其文章中的科學原理。但是,我以為,大概今天每一個普通的上海人聞聽後都會立即感到,饒毅藏在科學意見下的立場以及表達立場的話語方式,與魯迅的人道主義、悲憫心、批判性毫不相近。」這番表述存在明顯不妥。「與魯迅的人道主義、悲憫心、批判性毫不相近」是何意?是指饒毅教授缺乏人道主義、悲憫心、批判性?要知道,杜教授在文章開頭明確表示「從既往的新聞報道來看,我毫不懷疑饒毅的正直品行和科學理性」,可見他是認可饒毅教授的正直品行和科學理性,為何突然又說「饒毅藏在科學意見下的立場以及表達立場的話語方式,與魯迅的人道主義、悲憫心、批判性毫不相近」,這邏輯是否有些自我矛盾?

第二,饒毅教授的原文是一篇立足科學和事實的論述,至少稱得上一家之言,是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包容的不同聲音,但杜駿飛教授只是摘取他所不認同(他其實未必懂生物學)的饒毅教授原文的一小部分話,便認為饒毅教授「與魯迅的人道主義、悲憫心、批判性毫不相近」,有曲解和誅心之嫌,實乃立場先行而非就事論事。杜教授僅僅根據一篇文章一些自己不認同的話就論定一位有着「正直品行和科學理性(杜駿飛教授原話)」的科學家「與魯迅的人道主義、悲憫心、批判性毫不相近」,實在不嚴謹,難以令人信服,其邏輯未免牽強附會,有誅心之嫌?筆者相信,誅心之論是杜教授所鄙視的,杜教授是一位有人道主義、悲憫心、批判性的學者(從他為上海疫情發聲可以看出),但他在點評他所不認同的饒毅教授觀點時,卻可能不小心犯了他所鄙視或者說他所厭惡的牽強附會邏輯或誅心之論。

第三,杜教授說「大概今天每一個普通的上海人聞聽後都會立即感到,饒毅藏在科學意見下的立場以及表達立場的話語方式,與魯迅的人道主義、悲憫心、批判性毫不相近」,這是否有以己度人之嫌,而且度的還是「每一個普通的上海人」?杜教授能夠確切知曉「每一個普通的上海人」的想法嗎?顯然很難,他至多是能代表或者知曉一部分人。當然,這一部分上海人的聲音應該得到尊重和回應。在上海生活着2500萬人,他們的聲音、訴求是多樣的,有共同之處,也有不盡相同之處,具體怎麼樣,需要多傾聽、多調查,而不是簡單說「每一個普通的上海人」。

第四,杜教授說「哈耶克在《自由憲章》裏說,正是某些人自以為掌握了科學和理性,並就自以為掌握了真理,並試圖對知識和思想加以壟斷」,似乎是指向饒毅教授,這點可以從他批評饒毅教授是「科學理性的自負」來佐證。但問題是,杜教授是否知道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說的是有適用範圍,他怎麼就能斷定饒毅教授「自以為掌握了真理,並試圖對知識和思想加以壟斷」?杜教授亦承認「饒毅教授說,他主要談科學的基本常識,而且用有限分貝提出有限建議(不是高呼一定應該怎麼樣)」,「我認為,他說這句話是真誠的」。既然你承認饒毅教授只是「用有限分貝提出有限建議」,那何來「自以為掌握了真理,並試圖對知識和思想加以壟斷」?哈耶克的理論恐怕不是這樣用的。杜教授這句話的邏輯讓人想起改革開放前,一些人攻擊知識分子、科學家是「反動學術權威」的往事。筆者相信,這應該不是杜教授的本意,但他的邏輯讓人擔心他是否重蹈前人的誤區?僅僅因為對方觀點不完全與自己相同,便簡單套用一些宏大理論和道義旗幟來批評?筆者提醒一下,人文社科的理論許多是有適用範圍,不宜誤用。

第五,杜教授為那些被衝擊的上海普通人發聲,同情他們的遭遇,令人敬佩,是非常必要的。只是,一碼歸一碼,你不能因為你不同意饒毅教授的一些觀點,便質疑饒毅教授強調科學和事實的必要性、合理性。杜教授說「假如今天有一個人拿饒毅的觀點到上海去,去為那裏的封控政策作辯護」,這裏既存在以己度人,有片面理解饒毅教授觀點之嫌,又混淆了一件事:饒毅教授觀點和他人簡單套用饒毅觀點的區別。歷史上,孔子的觀點常被濫用,你能否認孔子觀點本身包含的合理性嗎?哈耶克不少觀點同樣在輿論場上被人濫用或曲解,你能否認哈耶克的意義嗎?

第六,杜教授說饒毅教授,「假如我批評他較少人文理性,大概也並不算僭越」。筆者認同杜教授在人文領域術業有專攻,就像認同饒毅教授在他擅長的領域術業有專攻。只是,誰來定義人文理性?你怎麼知道對方缺乏人文理性?因為他不同意你的一些觀點,或者他沒有完全按照你的想法來進行公共表達,便是缺乏人文理性?人文理性非常重要,但人文理性是否應該建立在和而不同、尊重不同聲音和常識理性的基礎上?筆者相信,饒毅教授是一位有人文理性和家國情懷的科學家。

第七,杜教授寫道:「饒毅教授說,正因為他不『自負』,作為從旁發言、並不決策的科學家,在有不確定性的時候,只能說到懂的程度——他可能是想以此解釋為什麼他只肯含糊其辭地給出四個面面俱到的抗疫選項。但我想,作為一個熟知全球抗疫經驗和疫情數據的生物學家,他這裏的不『自負』,或許不只是因為謙抑,還因為某種不肯直抒胸臆的氣短。」這段話初一看很有道理,很過癮,但問題是許多時候,對於那些負責任的有真才實學的科學家來說,他們往往都非常審慎。沒有人是全知全能的,面對生有涯而學無涯的現實,許多科學家知道自己的侷限性,不會為了迎合外界而表現出什麼都懂並且言之鑿鑿的樣子。讓人不解的是,已經聲明「我也從來不認為自己能夠跨越學科鴻溝來做一個辯論」,「我相信,在生物學上,沒有多少質疑者有資格與饒毅教授辯論其文章中的科學原理」的杜教授,卻不知從哪裏來的自信,或者看到什麼讓他覺得絕對不可被質疑的「全球抗疫經驗和疫情數據」,讓他覺得饒毅教授的審慎是「某種不肯直抒胸臆的氣短」?難不成杜教授認為,雖然他是生物學外行,但饒毅教授,不論多麼內行,只要觀點與他有區別,便是「氣短」?這是合理的質疑,還是以己度人和個人猜測?

第八,杜教授用「電車難題」來反駁饒毅教授原文的比喻:「戰爭期間,敵軍來了,幾個母親帶着幾個兒童隱藏在附近,其中一個嬰兒要哭,母親採取措施確實束縛了嬰兒,但也是迫不得已。」這是一個過於簡單化、單維度、有誅心之嫌的比喻。杜教授將他不認同或無法理解的行為定義為「瘋子」,簡單將被隔離的人比喻為將被電車碾壓的人,未能說清楚生命和自由的區別,以及不同限度的自由的區別,忽視短期行為和長期行為之別,未能揭示出事情的複雜面相。在杜教授的敍事中,他看到上海人的遭遇,這是他的優點,但他忽略了中國不只有上海,忽略了在上海打拼的外來人所牽掛的家鄉老人,忽略了5200萬未充分接種疫苗的老人。

第九,杜教授說「饒毅(及饒海教授)此時此刻還在對同樣處在時代火山的灰塵下的上海醫生張文宏作刻薄評價是不公正的,尤其是拿張文宏『不夠懂分子生物學』為理由更不合適」,這邏輯有些簡單化。杜教授是否知道,去年張文宏醫生遭遇網暴時,饒毅教授曾站出來聲援?杜教授是否知道「譽人不增其美,毀人不益其惡」的道理,是否聽說李文亮醫生用生命發出的「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筆者相信杜教授聽說過。既然如此,饒毅教授從科學角度提一提張文宏醫生的知識短板,怎麼就不可以?筆者相信張文宏醫生是有胸懷接受善意批評。

第十、總體而言,杜教授對饒毅教授的批評存在多處個人猜測和以己度人成分,有立場和意識形態先行之嫌,以自我理解的單一維度的道義來批評與自己觀點哪怕存在一些區別但其實完全可以求同存異的科學家。這說明歷史上一些時期盛行的二元對立思維、立場和意識形態先行等問題,在反感這類問題的人身上同樣可能會出現。饒毅教授的觀點本是一家之言,杜教授應該團結和包容饒毅教授,而非片面批評對方「自負」、「刻薄」、「與魯迅的人道主義、悲憫心、批判性毫不相近」、「氣短」。但杜教授的問題在於他可能太相信自己看到的、理解的便是正確的、道義的,然後不考慮具體的時空背景和理論適用範圍,簡單引用哈耶克等思想家的理論作為批判的武器,卻忽略沒有任何人可以壟斷對於道義、正確的定義。

當然,瑕不掩瑜,杜教授的問題主要在於邏輯上的誤區,但他本人所思所想,他希望表達出的人文關懷,是應該得到尊重的,他的辯論總體上保持着體面和理性。筆者只是不希望看到那些批評張文宏的人的邏輯謬誤出現在像杜教授這類本應該做得更好的知識分子身上,而非不贊同杜教授的基本觀點。筆者只是想說明,饒毅教授是一位有着紮實專業知識和嚴格學術訓練的科學家,他有着令人尊敬的公共關懷、人文關懷和家國情懷,從他的文字中可以讀出他是真心希望中國越來越好,人民能得到更多福祉。對於這樣的人,為何不能多一些理解、包容,為何非要僅僅因為他的一些說法與你不同,便在缺乏依據下,對他進行不公允的批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