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境外勢力煽動」 唐山事件中的性別對立|京港青年有話說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出版:更新:

《香港01》「京港青年有話說」系列,以在北京求學的香港與內地青年視角,向讀者分享他們生活中的見聞和感受,以及他們的觀察和思考。本文作者是在北京某大學就讀的香港學生李喬(筆名)。
2022年6月10日凌晨,唐山市某燒烤店發生一宗暴力打人事件,現場閉路電視記錄的惡行,令人憤慨。目前警方終於拘捕9名行兇者。圍繞事件的討論包括法治和性別角度,但當網民討論到性別問題時,卻會動輒被指責涉及「境外勢力」、「資本煽動」。對此,作者覺得,這些指控忽略了中國社會性別對立的現實問題。

唐山打人案發十數小時後,輿情四起,網民主要從法治與性別這兩個角度討論它。由於現場影片暴露了涉案男性的暴行,並被大量網民轉發、評論,該案件從一起按部就班的常規治安案,一下子躍進為唐山政法委書記出面表態的「世紀大案」。

這前鬆後緊的辦案節奏,自然也成為輿論針對的批評點之一。網民在觀看完相關影片後最直觀的感受自然是「近些年,針對女性的暴力事件真是太多了」,畢竟2019年「大連男子暴打女孩」的事件還歷歷在目。

當時就有一個女孩在街頭好端端地走著,被迎面過來的男子用拳頭重擊面部、頭部和腹部達二十多次。於是不少女性哭訴「強者不懂弱者的痛,弱者活著只能憑運氣。」網絡上還出現了一些要求男性檢討的聲音,知名法學科普KOL羅翔也從內地刑法的角度分析了應如何審判這個案件。

從宏觀的角度來看,男性內地網民多數從刑法的角度來探討這個問題,但更多的女性網民選擇從性別的角度反思這個惡性事件,個別男性網民會認為不應該把這個問題視作性別問題,畢竟「男性遇到這種小混混也要挨揍」。

有內地女性意識到部分男性不認可該案件反映了性別問題,強調「攻擊所有男性的言論是不利於互相理解的,但是各位女性朋友在使用一個男性的稱呼的時候,往往並不是想無差別的攻擊自己身邊所有的男性,而是對自己在過去二十多年生活中忍受的恐懼和苦惱的宣洩。」

唐山「打人事件」片段。(微博)

她表示自己能想像男性因這件惡性事件苦惱的原因是因為「好像突然之間,因為你是男的,你就要承擔新的公共責任。但是,責任的產生是因為特權造成的傷害需要被彌補,你真的需要意識到你一生中因為你生而為男性而擁有的特權。」呼籲男性重視內地社會乃至全球對女性的剝削。

她們判斷那些在這件事中認定「明明是暴力問題卻要上升到性別問題」的人,往往是沒有經歷過結構性恐懼的人,指「(這些人)不知道甚麼是與生俱來的,僅僅因為自己的先天弱勢而如影逐形寫在心底世界觀的恐懼。因為膚色的恐懼,因為種族的恐懼,因為信仰的恐懼,因為自己的性向不被接受的恐懼。」這些女性也認同該案件是惡性暴力,是善惡問題,也是掃黑除惡未盡,這也是經濟下行,這是階級問題,但堅持該案件也應該可以從性別議題的角度被討論。

有內地女青年說:「有些人要討論一個女生被性騷擾然後被打,非要剝離她的性別來談才覺得客觀,覺得男的也有可能被打。試問你認識一個男的被性騷擾嗎?你認識一個男的因為拒絕性騷擾而被打的嗎?沒有的話,去問問你身邊的女性,她們被性騷擾的經驗嗎?」言下之意,是女性經歷的性騷擾必然比男性要多得多。

在上述觀點的基礎上,許多內地女性指出這些拒絕將事件視作性別議題觀點本身就是對女性的壓迫。「一些媒體報道此次事件時,對於女食客遭遇無辜的騷擾,使用的是『摸後背』、『交談』、『搭訕』等這種中性的、不痛不癢的措辭,認為那是極不負責任的,因為此次事件屬於性別暴力,不能不作區分。性騷擾就是性騷擾,否則就是對這起事件中性別暴力視而不見。」她們表示「撫摸後背」這一行為的性挑逗意味是非常明確的,在未經對方同意的情況下,它是一種非常確鑿的以身體接觸為方式進行的性騷擾。

有網民進一步闡述:「許多為之憤慨的觀眾,非常清晰地認識到這起暴力的邏輯:它源于施暴男性對女性存在的那種隨機的不可遏制的褻瀆、侵犯欲望。當這種欲望藉著酒勁、醉意等遮掩,以更直接的強度加諸女性身上,比如唐山這次,這樣的欲望推行必定伴隨著男性的暴力。這種暴力不以是否得逞為障礙,因為對陌生女性的強行接觸,暴力始終是『保駕護航』的脅迫力量,調戲和物理攻擊無非是暴力的不同形式。」

「所以,廣大女性對唐山站河段影片的恐懼與憤怒,不是從男子動手打擊白衣女子開始的,而是從他經過受害者身邊施展流氓行徑時開始的。因此,女性觀眾對貫穿全程的暴力接觸、暴力規訓(類似『給她們一點教訓』的施暴者心態)比男性感受得更猛烈。」

有內地社會學家指出,該事件之所以能引發大量輿情,主要是因為它顛覆了社會對被性騷擾物件的刻板印象——「女性受害者普遍因為容貌、因為穿著好看或暴露的衣服走在人跡罕至的道路招致攻擊或騷擾。」這次的受害女子容貌普通、有結伴而行、穿正常衣服,與上述刻板印象以及相應的「性受害者有罪論」(受害者有罪論)相去甚遠。所以內地女性紛紛呼籲理解這種不公平,認為那是每個人的責任,消弭這種不公平更是每個人的道德義務,質問男性「女性獨自走夜路遇到陌生男性的恐懼,你懂嗎?」、「儘管不是所有男性都是暴力罪犯,但是所有的女性都活在對男性暴力犯罪的恐懼之中」。

尤重要者,影片中除了被騷擾、攻擊的女生的朋友以外,似乎沒有人願意見義勇為,因此難免讓女性覺得「只有女性會幫助女性」。

有網民回饋說「女性可以學習防身術以及攜帶防狼噴霧等保護好自己」,但許多內地女性則指出要求女性保護好自己是既不合理,又沒有效率的。因為女性在看到男性犯人時,「所面臨的就是一種絕對的恐怖,這種恐怖源於明顯的力量差,使得男性根本不需要藉助任何兇器,就足以讓女性毛骨悚然。」即便圍觀者可以覺得這可以和性別無關,但當事人肯定不會。「在女性所生活的世界裏,是另一半人口普遍比自己高10厘米、重5公斤的世界,是一個只要訴諸暴力幾乎不會有任何勝算的世界,是只要動手自己一定被侮辱、被損害的世界。」

承上,有一些人甚至會用「肉食動物」與「草食動物」來形容男女的關係。有內地男性青年表示,許多男性作為肉食動物或許感到不解,因為犯下罪行的畢竟並不是自己,既然自己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憑甚麼受到這樣的對待呢?但暴力的獵殺永遠只可能單向發生,女性基本上不可能主動因為性的原因襲擊男性,且只要出現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無數次。任何一隻草食動物的生活都被不確定性所籠罩,被獵殺的風險永遠都不曾消失。當這樣關乎生死安危的風險依然存在於社會中近乎一半的群體中時,「肉食動物」卻還在糾結於自己受到了無端的惡意對待。這本身就是荒謬的。

的確,一些「肉食動物」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卻受到了懷疑與污名。但「草食動物」又是否有更好的選擇呢?「草食動物」的行為是對危險的提前規避,是對自己的保護,是不知道哪一隻「肉食動物」明天就會襲擊自己從而對抽象的「肉食動物」這一群體而發出的譴責。這些行為只要能換取自己的哪怕一分安全,能喚醒「肉食動物」們對這現狀的一點認知,便都是值得的,而其代價僅僅是「肉食動物」因被懷疑而導致的心理不適,「草食動物」沒有理由在這種問題上還替「肉食動物」考慮。

這類發言自然引來了許多男性的反駁,認為相關說辭只適用於無法無天的社會。有男性表示這些要求無關男性接受批判的觀點非常極端,抱怨「滿朋友圈都在刷屏男女對立,讓我仿佛以為打開了微博。是因為在暴徒在施暴之前有過性騷擾?但是,每一起傷害案都能找得到動機,這個動機可以是你看了他一眼,也可以只是他今天心情不好。根據資料,中國有14億人,在你看這個票圈的幾秒之內,又多了兩起毆打他人的案子。而在我編輯的五分鐘之內,多了一起傷害、一起故意傷害、一起尋釁滋事。在任何地方看到有威脅的人都應遠離,並且不應參與到已經發生的傷害案當中。道理很簡單,很多地方也能看到。」

還有男性網民會表示,除了報警以外,「見義勇為」參與鬥毆的行為是不智的,「一腳踹出對方脾破裂,當場死亡。喜提故意殺人/過失致人死亡,三年以上十年以下/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打成重傷,喜提故意傷害/過失致人重傷,三年以上七年以下/三年以下。即便是一腳踹出對方腦震盪,定輕傷,喜提故意傷害,三年以下。假使真的定了你正當防衛,刑拘+取保候審走一套,至少是兩個月的時間成本。就算沒輸沒贏雙方沒事兒,治安拘留五日以上十日以下。」因此他表示遇到這種事多觀察、早跑路、快報警才是合理的,女性只能盡可能保護好自己。

有內地女性則引用運動科學相關論文說明,所謂女子防身術的本質是「高投入低產出的技能,還容易產生盲目自信,恰恰是這種不必要的自信最害人,可以擺脫的時候正面衝突,可以離開的時候言語刺激,當發現對面歹徒不會像影片裏一樣配合演出的時候,也許就是你真的完蛋的時候。畢竟案件發生,是因為有罪犯的存在,而不是受害者提供的犯罪機會在先。在針對女性的暴力事件中,重點也不應該是教育她們如何保護自己。」坦言得花非常多的時間才能有可能保護好自己。

此外,更能多女性表示要求女性保護好自己本來就是不合理的,社會默認女性會被襲擊、騷擾本來就是不健康的現象。而在這種社會下,目前這些內地女生認為她們追求的女權主義不是仇恨男性,而是為了消除特權,男性同樣是性別不平等的受害者,絕對無法認同在沒有瞭解、沒有對話之前就否定這種性別平等的訴求。

然而,事與願違,部分討論女性權益的網路文章被有關部門刪除,也有大量內地線民譴責相關討論是西方女權思想的滲透,更有傳部分老師要求學生評價、譴責相關性別議題,有不少內地女性對此感到非常憤怒。

公眾號分析指,性別問題是一個整體,不是孤立的。(credit: 海鷗如是說)

6月10日,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學生劉某因在互聯網就「唐山燒烤店打人事件」發表不當言論,造成不良影響,被警告處分。相關新聞的評論區出現了「我來說句公道話,這女的也不是甚麼好人。大半夜在燒烤攤子吃燒烤不乖乖待在家裏的都是混社會的女流氓」、「歸根結底就是男的教女流氓做人罷了」、「性別議題是西方思想,不利於中國社會發展」等評論,引起大量內地女性的反感。

隨著大量以性別問題的角度討論事件的文章被刪除,關注事件的內地女性強調,當她們聚集起來時,不是因為「境外勢力」,也不是因為「被資本煽動」,是單純因為浸泡在社會基因裏與生俱來的恐懼。「事實就是這個社會還是男性主導的社會。不願意承認沒關係,狡辯也沒有必要,其實你我都心知肚明的,我們真誠一點。理所當然地接下父權社會的饋贈,那你我也會成為劊子手的一員。」坦言「在一致譴責唐山暴襲案的聲音中,那種噴薄而出的暴力陰影讓女性站在了一起,感同身受于受害者的所傷與所失。個中情形,就像被打倒的不只是那兩位勇敢的女性,其他女性也倒在那樣的暴力下。坦率講,是不安全感而不是安全感讓女性結成同盟,這就是此類輿論不竭的動力。」譴責當局消聲相關討論的做法。

與此同時,在2022年6月12日中午,新聞表示上海外國語大學一學生在圖書館自習時,咖啡杯被學生尹某某投放異物。目前,涉事學生已被公安機關帶走調查。內地網民在考究後,發現所謂異物其實是藥,表示「#上外一男生圖書館下藥# 這才是正確標題」,再次激起女性群體的不滿。

有不少內地女性轉發了《打零工的女性,和她們破碎的一生》一文,表示有許多女性因為性別原因不自由、收入低,寧可打零工來享受更大的自主感,該文反映「對打零工的女工來說,在繁重的勞動之餘可以有更多閒暇,掙的錢不但可以養活自己,還往往用於支援其他家人。於是,她們往往走上了這條道路。」

此前豐縣八孩母事件,影片中被鐵鏈拴住脖子的女子是八名孩子的母親。(影片截圖)

然而,打工收入不足以讓這些女性在大城市裏安家,大城市使用了她們的勞力,卻不願為她們提供住房、教育等公共服務。但他們被默認要邊工作邊照顧小孩,「考慮到女工們的家庭負擔,有些工廠會給女工們更大的自由度,比如實行計件工資,工人上班的時間自定,甚至允許她們帶小孩來上班。隨著孩子臨近中考和高考,許多母親感到,周圍有一種要求她們『陪讀』的無形壓力。『陪讀』的確算不上『享福』。在訪談裏,大多陪讀母親用了『坐牢』來形容自己的生活。」她們不希望女性因為自己的性別而失去應有的權利。

從筆者的角度來看,上述的訴求並不極端。當然,何謂極端因人而異,就筆者作為男性的經歷來看,在日本時就曾碰上過為後面的同學扶門時被一位元女同學譴責不需要男性的説明,還曾在一門歷史相關的期末報告演講的時候被指引用的論文清一色是男性作者,儘管筆者自認自問無論緊隨其後的人是男是女都會幫忙扶門,且自己選題的範圍內發表學術成果的大多是男性,所以當時確實不禁會想這是不是這些日本女性走得太極端了。

在韓國的時候也有一些插曲,有韓國女性友人告訴筆者抱怨自己韓國女生往往邊自稱女權主義者,一邊接受韓國男生要請女生吃飯的傳統的不合理現象。

所以在筆者看來,目前內地女性的主流觀點既沒有很明顯的雙重標準,也沒有鑽牛角尖,在這種情況下將相關性別話題視為禁忌或者西方的陰謀,恐怕會進一步激化性別矛盾吧。

編按:本文標題為編輯所加,原題為《觀「唐山燒烤店打人事件」 淺談內地青年近期的性別議題》。

作者自我介紹:土生土長的香港人,15年始赴北京就讀,目前攻讀博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