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教師送外賣背後：誰在阻礙普通中國人過上體面生活

連日來，臨沂大學文學院教師邢斌送外賣的經歷，在內地網絡上引發不少關注。邢斌本是一位知識分子，2022年他從新聞報道中聽說「在上海騎手送外賣每天能賺1000（人民幣）多」和「北京人社局一位副處長送餐12小時賺了41元（人民幣）」，不知哪個說法更真實，便親自體驗一個月，發現北京副處長的報道更可信。

邢斌是在2022年冬天體驗送外賣，屬於美團騎手，地點是臨沂城。據他的描述，美團騎手包括美團專送（職業騎手）和業餘的眾包騎手。專送騎手送的單子都是系統優化過的好單子，取餐處和派送處集中，派送距離短，不超過3公里，一圈送5-6份餐，缺點是不準請假，每月只允許休息四天，選擇哪一天休息必須提前一周報備，越是颳風下雨下雪的惡劣天氣越是要求準時派送，每天早上八點半開早會，晚上九點半才能打卡下班。用邢斌的說法：「在臨沂城，專送每天必須幹12-14小時，一個月必須幹26-28天，平均能掙6000。特別拼命的能掙8000多，都是市區60碼逆行闖紅燈拿命換的。」眾包騎手更苦，「送一趟單價低30%，單子都是專送挑剩下的，不是偏就是遠」，「眾包工作時間更長，更危險，掙的更少，不聽話就被『針對性』禮送到沒有訂單的邊緣地區」，唯一優點是時間靈活。

邢斌寫道：「一個月，我送了2000多單，接觸了幾百個商家，敲響了2000多個房門。平均下來每天騎摩托210公里、步行32000步、爬110層樓。」一個月下來，他瘦了6公斤，除了肉體受罪，更難忍受的是被人辱罵。邢斌說：「沒有人拿正眼看送外賣的，商家，顧客，尤其是保安……很多顧客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要飯的。有的顧客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我曾經痛恨過這些人，後來慢慢都忘了。」保安本來便是社會底層，可保安卻瞧不起、為難外賣騎手，這無疑是底層互害的例證。

從邢斌的親身經歷中，人們不難看出外賣公司的三個特徵。一是為了搶佔市場份額，竭盡所能討好顧客，不惜喪失原則和底線。為了儘可能降低顧客的等待時間，讓顧客滿意，外賣公司不斷刺探騎手的極限，迫使騎手想方設法去提升用餐速度，而不論是否交通違規和天氣惡劣。一旦收到顧客的差評，外賣公司便會處罰騎手。邢斌說：「接到差評罰款200（人民幣）-500（人民幣），一般罰500（人民幣）。」更誇張的是，外賣公司的申訴機制極度不合理，不論顧客的差評是否合理，不論騎手是否被不公對待，外賣公司的申訴機制完全是擺設，只會討好顧客和壓榨騎手。

二是外賣公司高昂的開支和外賣騎手的艱難謀生。比如，美團公司2021年的行政開支高達80多億元人民幣，一個APP的研發費用超過166億元人民幣，而普通騎手「幹着全世界強度最大的外賣工作，拿着最低比例的收入」。邢斌非常驚訝於外賣公司竟然處於虧損狀態，因為「每一單外賣，商家需要額外支付貨品價格30%的送貨費用，顧客需要支付每公里0.5元（人民幣）的送貨費用」，外賣公司的抽成高於騎手所得，外賣公司「所有分公司都是外包出去的」。這不能不令人懷疑外賣公司的管理層和股東的收入是否嚴重超出他們的貢獻，是否剝削騎手？

三是外賣公司想方設法推卸責任，不為騎手的人身安全負責。邢斌寫道：「外賣公司總部把所有城市都分包給每個城區的運營商，然後運營商再次分包……實際情況就是，騎手出車禍了，每天扣的3元（人民幣）保險 (公司扣了60%，只把1.2元交給保險公司) 提供最高6000塊（人民幣）錢的傷亡保險。不夠了，縣區運營商承擔。還不夠治病，縣區運營商直接跑路，你起訴都找不到人。起訴城市的運營商都起訴不了，外賣公司總部根本起訴不着，因為都是『勞動外包』，它把自己早隔離出去了。這種重大傷亡事故，據了解城區每個月都有。」外賣公司一方面不斷刺探騎手的極限，逼迫騎手不惜違反交通規則來提升用餐速度，另一方面卻逃避責任。相比於為送餐員工繳納五險一金、不設置送餐倒計時的肯德基、麥當勞，外賣公司壓榨騎手的極限操作堪為一種惡劣、畸形的野蠻資本主義形態。

對於外賣公司的批判和揭露，經常出現在內地輿論場，可為何問題遲遲未能解決？外賣公司為何仍然能肆無忌憚地壓榨騎手和推卸責任？從直接原因來說，是政府監管和社會監督的缺位。外賣公司相對於騎手是強者，具有更多權力和資源，一旦政府監管不到位或社會監督不足，便難以防止外賣公司在自利理性驅使下謀取超出合理範圍的鉅額利益。

從深層原因來說，是經濟社會發展問題疊加經濟下行的雙重困境所致。內地是個發展中經濟體，發展不均衡、不充分，社會保障水平非常有限，至今仍有數量龐大的群體生活困難，他們在生存壓力之下可選的選項少得可憐，為了養家餬口，不得不屈從外賣公司的霸王條款。尤其是再遇到經濟下行的衝擊，工作機會減少，越來越多的人被迫擠進外賣行業，勢必進一步削弱普通騎手面對外賣公司霸王條款時的議價能力，說不盡的辛酸和無奈。邢斌寫道：「最近幾個月，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女性和老人騎手風馳電掣爭分奪秒。可能再危險再苦再累，他們也離不開這3、4000塊（人民幣）錢的收入。家裏的孩子、病牀上的老人、銀行發來的房貸還款短信……都在提醒着他們：跑起來，快些跑！」

然而，人的承受能力終究是有限的，對於騎手極限的不斷刺探，是在把騎手推向險境，是在毀掉外賣公司的可持續發展。邢斌說：「一個可持續發展的世界，應該理解人的有限性，理解財富是流動不居的。最起碼，得理解世界各階層必須平衡發展，竭澤而漁必將雞飛蛋打。」公平是任何社會長治久安的基石，合理範圍的社會保障是讓普通人活得有尊嚴的必要前提，讓每個公民儘可能過上最起碼的體面生活是一個社會的發展目標和應盡責任，但願外賣騎手的不公遭遇早日成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