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有話說】埃及前總統穆爾西庭審去世真的只是意外?

撰文:吳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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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17日,埃及前總統穆罕默德·穆爾西在庭審中突然去世。聯合國第二天呼籲,對穆爾西在國家拘留期間的死亡進行「獨立調查」。
「拘留期間的任何突然死亡,都必須由一個獨立機構進行迅速、公正、徹底和透明的調查,以澄清死因」,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發言人魯珀特·科爾維爾(Rupert Colville)如是說道。
六年前,穆爾西作為埃及第一位民選總統登上權力寶座,然而僅執政一年就被迫下台,他所代表的穆斯林兄弟會,也隨之遭到埃及當局的清剿。時隔六年,這一曾經執掌埃及政權的第一大宗教政黨,究竟經歷了什麼?
本文作者為曹笑笑博士,浙江外國語學院東方語言文化學院副院長

對穆兄會「釜底抽薪」

2013年7月3日,時任國防部長塞西宣布穆爾西下台,穆兄會開始經歷建制以來最嚴厲的鎮壓,規模甚至超過了1954年的納賽爾時期。6年以來,塞西當局始終保持對穆兄會的高壓態勢,直到最近一次在會見法國總統馬克龍的記者會上,仍公開宣稱穆兄會是一個「極具危險」的組織。

塞西當局對穆兄會的頭板斧,是從大規模逮捕行動摧毀其組織架構開始。

埃及當局把穆兄會列為恐怖組織,大量成員遭到了逮捕。據來自穆兄會內部數據顯示:截止2018年底,已有約4萬名穆兄會成員(包括170名女性)遭到逮捕。在監獄中因各種原因去世人數達到了500人,被判處死刑人數達到了1,320人,失蹤者人數達到6,421人,尤其讓外界關注的是,未經審判而被私自處死的穆兄會成員人數達到3,345人。

逮捕的浪潮卷過之後,緊接着是沒收財產,以瓦解其經濟基礎。

塞西政府頒佈法令,授權司法機構對穆兄會「恐怖分子」的私人財產予以沒收。近期,自由與正義黨前發言人穆拉德·阿里的房子便出現在政府公開拍賣資產清單中。塞西上台以來,被沒收個人財產的穆兄會成員人數達到了1,589人,取締公司118家,各類行業協會1,133個,學校104家,醫院69家,資產數額總計超140億美元。

而釜底抽薪的一手,在於收購和封鎖旗下媒體,阻止其發聲。

針對穆兄會強大的媒體影響力,塞西政府通過「收購」旗下電台,取締網站等方式剝奪其媒體話語權。2013年7月3日政變當天,埃及當局就逮捕了穆兄會91名記者,37名記者被殺害,6家電台遭到取締,509家網站被封鎖。隨後幾年,「新聞集團」(隸屬埃及情報部門)「收購了」埃及穆兄會大部分的電台,如「生活頻道」、「CBC」等,並利用這些媒體工具妖魔化穆兄會形象。

重壓之下 內部分裂

在持續重壓之下,穆兄會內部逐漸分裂成溫和派和激進派兩大陣營,前者以年長派成員為主,後者則以青年一代為主。兩大陣營在領導權分配、處理與埃及當局關係兩方面存在顯著分歧。

在穆爾西和大量穆兄會領導人被捕後,雙方就新一屆領導人選問題產生齟齬。溫和派堅持以2013年政變發生前三位穆兄會領袖——總導師馬哈姆德阿齊、總書記馬哈姆德哈桑(暫住土耳其)和易卜拉欣穆尼爾(暫住倫敦)為主要領導人,並承認「訓導局」和「教法委員會」兩個機構為穆兄會核心領導機構,堅持在當前形勢下無法進行新的內部改選。

2012年6月,穆爾西以51.73%的選票成為埃及第一任民選總統(GettyImages)

激進派於2014年另立門戶,並以伊姆拉·穆罕默德·卡麥爾(2016年被殺)、默罕穆德·塔哈·瓦哈代尼(2015年被捕)和阿里·巴蒂赫(現居土耳其)為主要領袖。該派主張因實際鬥爭需要,應重新改選原有領導機構、注入活力。儘管如此,雙方都承認穆爾西作為埃及穆兄會的合法主席、穆罕默德·百達(現已被捕)為穆兄會合法總導師。

在如何處理與塞西當局關係問題上,溫和派堅持穆兄會一貫主張,即用和平方式對社會進行改良,堅持從個人、到社會再到政治制度的鬥爭順序。而後者則認為應該採用暴力革命手段,將不同政見和意識形態者歸入「叛教者」行列,並按照「復仇」原則與之鬥爭。

2015年,激進派就此發佈「法特瓦」(教法解釋),說明在必要情況下可以採用暴力手段進行鬥爭。這一做法受到了150多名來自摩洛哥、也門、馬來西亞等伊斯蘭國家知名宗教人士的響應和背書。

由於激進派的主張和思想更符合當下埃及青年一代的思維模式,加之在對外連橫方面得心應手,近年來發展迅速,勢力逐漸超過了溫和派。他們在與「人民抵抗委員會」、「革命的懲罰」、「旗幟」、「哈斯姆」(後兩個被美國列為恐怖組織)等境內外伊斯蘭組織整合過程中,極端主義傾向日益加重。

近年來,穆斯林兄弟會內部分裂,以青年人為主的激進派逐漸成為主流,主張採用暴力革命手段,將不同政見和意識形態者歸入「叛教者」行列,並按照「復仇」原則與之鬥爭。

穆爾西何時成為了民主代言人?

穆爾西庭審猝死消息傳出的當天,卡塔爾半島電台隨即發表了題為「穆爾西總統,自由的勇士與殉道者」的新聞。此後,在各大社交媒體上,網友紛紛對穆爾西之死表示哀悼,並稱之為「阿拉伯之春殉道者」、「民主鬥士」和「堅忍的典範」。

從選舉之初承諾不會將穆兄會理念強加於民眾、要帶埃及走上民主之路的信誓旦旦,到一年後因急於收權,被拉下寶座的草草收場,穆爾西何時成為了民主的代言人?

埃及思想家法拉格·福達在談及阿拉伯國家的軍人政治和宗教政治時曾說:「暴政的惡性循環始於缺乏來自民眾的覺醒,沒有民眾的覺醒,軍隊政權將變為宗教政權,而宗教政權最終又會被軍隊政權所推翻,並過渡到另一個宗教政權,周而復始。這個周期有時長,有時短,有時甚至合為一體,於是你便看到纏頭巾的(伊斯蘭教宗教領袖的標誌)和穿軍裝的變成了一個人。」這是對埃及政治生態的真實寫照。

讓人唏噓的是,法拉格·福達於1992年遭穆兄會暗殺。而在歷史上,遭到穆兄會暗殺的何止法拉格·福達,還包括黎巴嫩左翼學者哈桑·麥爾旺、共產主義思想家馬赫迪·阿米爾等一大批進步人士。

自2013年推翻穆爾西之後,塞西和軍方掌控埃及實權,其本人也於2014年正式成為總統,並在過去數年間大大改善了穆巴拉克獨裁晚期及穆爾西執政期間埃及動蕩的經濟情況,獲得埃及民眾認可(GettyImages)

而隨着穆爾西的突然離世,未來穆兄會與埃及當局關係可能存在三大走向。

完成對穆兄會的全面取締,是塞西政府的目的。但基於穆兄會在埃及社會根深蒂固的影響力,這種可能性不大。埃及學者阿奈伊在《審視穆兄會:宗教、身份認同與政治》書中指出,不同於其他伊斯蘭組織,穆兄會的特殊性在於其嚴密的組織性和強大的吸附能力。通過愛好者、支持者、加入者、組織者與管理者這五層組織設計,每一層成員對應不同的儀式、任務和使命,從而塑造內部成員強烈的身份認同感,使他們不僅僅在組織關係上,更是在思想和宗教情感上難以抽離。

從穆兄會產生的社會心理成因分析,它的興起和發展順應了很大一部分中產階段民眾的心理需求,他們在國家經濟生活中逐漸被邊緣化,亟需通過類似組織尋求自我歸屬感和階級認同感。從這一點看,在固有社會經濟矛盾沒有解決的情況下,即使取締了穆兄會,還會有別的替代性組織出現。

而穆兄會通過暴力手段重回埃及政壇的可能性,目前看來,也是微乎其微,最主要原因在於穆兄會經過塞西政權長期打壓,已然「名存實亡」,加之內部分裂,國外流亡激進派的過激言論和思想無法贏得埃及中產階級民眾支持,如今穆爾西一死,這一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而穆兄會和塞西政府之間達成和解,這也是目前唯一對雙方都有利的解決方案。從穆兄會方面來看,溫和派勢力漸微,逐漸失去對青年一代的控制,2019年3月5日,塞西當局處死七名企圖刺殺埃及副總統的穆兄會青年成員。

韜光養晦是唯一選擇,當務之急是如何實現穆兄會內部政治思想和意識形態的重塑,使之適應當前形勢發展需要。正如穆兄會官方發言人塔萊·法赫米所說:「未來,我們至少需要30至40年時間來恢復我們的元氣。」

從塞西政府方面來看,在確認穆兄會退出政治領導權競爭,放棄政治訴求的前提下,留給穆兄會一定的彈性空間,既是穩定國內統治的需要,也是平衡外部複雜地緣政治環境鬥爭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