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連斯基錯在哪?
政治,並不是工具理性或道德理性的勾當,直觀感覺扮演決定性的角色。也許從歷史回望,2025年2月28日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和特朗普(Donald Trump)、萬斯(J.D. Vance)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的公開罵戰會變成教科書中的標誌性時刻。
澤連斯基遠道而來的唯一目標就是要拉住特朗普,不要讓他完全倒向普京(Vladimir Putin)。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澤連斯基無顧特朗普罵他是「獨裁者」,無顧特朗普將開戰責任歸咎烏克蘭,無顧所謂的礦產協議其實是帝國主義式的掠奪,也前來同特朗普見面簽約。
一個人由喜劇演員變成總統,再變成西方世界捍衛民主自由的標誌性人物,談何容易?澤連斯基跟此前訪問白宮的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和英國首相施紀賢(Keir Starmer)不同,他拉住特朗普的手法並不是逆來順受的阿諛奉承,以換取特朗普的幾句讚美又或者是意思含糊的讓步。他想用理性來說服特朗普。
走進白宮,澤連斯基並沒有和顏悅色的討好特朗普,而是一臉嚴肅和不忿。他知道他沒有馬克龍的「美麗語言」,也沒有施紀賢的「王室牌」。但他深信普京的入侵和佔領、普京對於烏克蘭民族獨立性的否定,讓他有了無可質疑的道德高地。
他也深信,即使特朗普不談道德,繼續援助烏克蘭也是美國的利益所在--在幾乎不談具體政策的特朗普面前,澤連斯基嘗試以烏克蘭可利用其歐洲最大的天然氣儲藏容量配合液化天然氣(LNG)設施來說明烏克蘭是美國對歐能源出口的商機,他也嘗試以烏克蘭在戰場上時刻實試的無人機技術可與美國分享來說明跟烏克蘭進行國防合作並不是單向的援助而是某程度的互惠互利。
不過,特朗普對於澤連斯基的提法一點反應也沒有。在特朗普心中,澤連斯基只是一個佔美國便宜的外國總統,是美國民主黨人的外國盟友,是他眼中專門對付美國的歐盟的擁護者,而烏克蘭更是一個可能是俄羅斯的,也可能不是俄羅斯的地理名詞。
更重要的是,特朗普將作為普京敵人的澤連斯基視為半個國內政治敵人。他沒有忘記自己第一任期被首次彈劾就是因為施壓澤連斯基去調查拜登兒子。他沒有忘記拜登主政時是如何支持澤連斯基。萬斯也特別提醒特朗普,在去年美國大選期間,澤連斯基曾同民主黨人訪問關鍵搖擺州賓夕法尼亞的工廠,指之為「為反對派助選」(按:當時民主黨不是反對派而是執政黨)。
相較之下,普京卻因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邏輯而變成了特朗普心中的「自己人」。在橢圓形辦公室罵戰將盡之際,特朗普就表明「普京和我一起經歷了很多」。他舉的例子全都是美國國內政治的:美國情報部門及民主黨對2016年俄羅斯干預美國選舉幫特朗普助選的指控、其後的通俄門調查、2020年大選期間的拜登兒子電腦風波等等。
在直觀感覺的層面,澤連斯基是特朗普的敵人,而不是特朗普的朋友。
但作為一個生意人,特朗普在任何人面前也是好言相待的。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在澤連斯基訪美之前,特朗普已在施紀賢面前收回其「獨裁者」論,表示很尊重澤連斯基,也在澤連斯基面前讚美烏克蘭軍人的英勇。
澤連斯基對此一部份是領情的。但在他的角度來看,他的主要目標是對特朗普動之以理,其中一個道理就是普京以往多次違反諾言,並不可信。在特朗普多次善言描述普京之後,澤連斯基終於忍不住,把原來在閉門場合要說的東西也拿出來公開說。
曾言不關心烏克蘭生死的萬斯很快就捉住了澤連斯基的痛處,指責他「有欠尊重」。
在澤連斯基眼中,烏克蘭人正在為歐美自由世界而戰,聽到萬斯拿着他的態度來造文章,當然怒火中燒,其後更同特朗普疊聲互罵起來。場面完全失控。
澤連斯基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沒有美國援助的話,可能他在2022年3、4月之間就已經同俄羅斯達成停火,無奈之下忍辱求存。但戰爭三年以來,本來已經在面對人口危機的烏克蘭折損了以十萬計的士兵,數以百萬計女性和兒童離開了烏克蘭,換來的竟然是美國的背棄。即使澤連斯基對於拜登當局援烏的遲疑有多大的不滿,他也知道美國是朋友而不是敵人,但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卻愈來愈像是一個敵人。過去三年烏克蘭人的付出,已經處於白廢的邊緣。
澤連斯基也知道特朗普對他個人的厭惡。他甚至已經表明願意下台換取美國的有力安全保證。然而,問題是,特朗普不只是因為不喜歡澤連斯基而丟棄烏克蘭。在他眼中,烏克蘭本來就是應該置於俄羅斯勢力範圍之中的小國。他從心底裏看不起澤連斯基以小抗大的自以為是。
帶着礦產協議而來的澤連斯基,本來是可以像馬克龍和施紀賢那樣跟特朗普「好來好去」、得過且過的。但他壓不住自己的憤怒,也太過相信理由是在自己一方,忽視了政治所依靠的是直觀感覺。從電視劇中的總統變成現實中的總統的澤連斯基理該對此了然於胸,但烏克蘭在西方世界的道德地位卻使他忘記了這一點。
從樂觀的角度來看,歐洲還是可以支持烏克蘭的,但一盤散沙的歐洲有多大行動力卻值得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