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為什麼全世界對多邊主義的需求都在上升？」「為什麼我們難以理解西方當前的行為模式？」「當今世界上哪一個地區為人類的優先事項做出了最多的貢獻？」

3月27日，博鰲亞洲論壇「高端對話：多邊主義的未來」分論壇上，全球化智庫（CCG）創始人兼理事長、國務院原參事王輝耀對話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傑出研究員馬凱碩（Kishore Mahbubani），圍繞「多邊主義」暢談今天的亞洲與世界。觀察者網整理了本次分論壇的精彩演講內容，供各位讀者參考。

今天討論的話題是多邊主義的未來，需要指出的是，多邊主義在今天處於一個相當矛盾的局面。一方面，全世界對多邊主義的需求都在上升，而在需求上升的同時，多邊主義的供應卻在減少，這恰恰是多邊主義面臨的挑戰。為什麼會出現需求上升的現象呢？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的世界實際上正在縮小，正在變成一個小小的、相互依存的全球村。

大家都知道，這句話是聯合國前秘書長科菲·安南說的。現在，全世界都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全球村，如果你生活在一個村莊裏面，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建立一個「村委會」，讓每一個人都能夠參與討論，這樣才可以促進村裏的發展。

不幸的是，我們在削弱聯合國的作用

正如我們所見，聯合國已經存在80年了。聯合國的一個顯著作用就是，80年來我們都沒有打第三次世界大戰，這是一個巨大的成就。我們已經有了聯合國這樣的全球「村委會」，現在要做的就是加強聯合國，讓它更為強大，來應對我們這個全球村所面臨的挑戰。

不幸的是，我們現在恰恰在削弱聯合國。其實不僅僅是聯合國，很多多邊機構現在都被削弱了。再度當選美國總統的特朗普，是美國過去80年以來最單邊主義的總統，顯然特朗普總統不相信任何多邊機構，除了「讓美國再次偉大」這句話，這也意味着他會跳過聯合國或者是其他的多邊機構。我們是否能夠通過一些方法來說服特朗普和他的美國同胞——其實使美國再次偉大的最佳方式是使全世界都變得偉大，因為美國是世界的一部分，如果世界其他國家都在衰落，那美國也不可能往上升。

幸運的是，現在其他國家都在往上走。過去30年間，實際上是人類歷史上最好的30年，按什麼標準來說都是如此。看看中國的成就，看看印度的成就，再看看亞洲其他國家的成就，都是如此。預期壽命在增長、嬰兒死亡率在下降、中產階級在擴大等等，這些現象正在亞洲發生。

所以人類面臨的整體狀況是在改善的，隨着處境的不斷改善，我們更應該加強全球多邊機構，這就是為什麼我希望其它國家會試着說服特朗普總統和他的美國同胞——削弱聯合國以及聯合國大家庭不符合美國的利益。

用3M理論理解這個世界

我們現在看到人類變化的規模和速度遠遠大於歷史上任何階段，我們的挑戰在於找到一個可用的簡單框架，來理解目前所發生的巨大變化——比如利用我所說的3M理論。第一是多文明的（Multi-civilizational），第二是多極的（Multipolar），第三是多邊的（Multilateral），下面我依次解釋一下。

為什麼是多文明呢？因為過去200年的人類歷史中，有一個文明主導了全世界，那就是西方文明。你是否能夠想象現在已經2025年了，100年前也就是1925年的時候，無數英國人可以不費勁地管理南亞次大陸上的3億人民，這就是當時的世界。而現在我們已經走到了西方文明主導世界歷史的中末期，許多其它的文明更為強大，因此現在是一個多文明的世界，但是問題在於西方拒絕接受這樣的事實。

雖然西方再也不能主導世界了，但它們還在嘗試去主導，不管是利用現有的機構還是利用他們手上現存的任何其他力量。還有一個複雜因素：為什麼我們難以理解西方當前的行為模式？因為西方的兩個支柱是美國和歐洲，但現在美國和歐洲互相都不說話了，這使我們現在的生活變得更加複雜。如果西方夠聰明、夠團結，也願意接受這樣一個多文明的世界，那我們就能夠平滑地過渡到一個多文明世界中去。但現在整個西方組織不力、不夠團結、運作失調，但他們仍然在試圖控制一個他們已無法控制的世界，這就造成了很多問題。

從多極的角度來講，我們看到全世界有很多力量，和冷戰剛結束時的單極世界不一樣，因為很多中等國家都有能動性，比如正在進行的俄烏衝突。大家可以用冗長的篇幅來解釋為什麼會爆發烏克蘭戰爭，但是西方不太能去理解，俄羅斯這樣一個大國在安全上的關切。如果西方能夠花更多的精力去了解俄羅斯對安全的關切情況，那結果肯定就會不一樣。

此前我在《外交政策》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提到，目前歐洲需要在安全上進行重啟和反思，這是俄烏衝突帶來的結果。我們生活在全球村當中，所以我們對於多邊主義的需求肯定會越來越大。今天的世界是多文明、多極和多邊的，當你從這樣一個角度看世界的時候，你就能夠看到今天世界上很多複雜性問題的來源。

從更長期的人類歷史框架來看，在過去200年當中，世界歷史是由西方主導的，這在歷史上本身就是一個反常期。西方對人類社會的改善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我們應該感謝西方推動了現代化，這大幅度提升了人類的生活水平。有一部分人認為，既然理性的啟蒙運動、最好的大學都在西方，那他們今天也應該能夠以一種理性的方式適應多文明的世界，但事實上並非如此。西方並不能夠適應一個多文明的世界，他們拒絕承認其他的文明也有可能和西方文明一樣——無論是中國、印度、伊斯蘭文明，其實都有可能、也有能力和西方文明一樣成功。

所以今天我們這些人置身於西方之外，有責任去說服西方放棄主導世界的努力，因為世界和過去不一樣了。給大家舉一個例子，我們生活在全球村當中，西方人口占全世界人口的12%左右，此外的88%都來自於世界上的其他地區。

對於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這樣的國際機構，西方仍然在堅持其總裁必須是歐洲人；像世界銀行這樣的國際機構，西方還在堅持其行長必須是美國人，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他們仍然認為西方才是主導世界的唯一。我們希望西方能夠認清一個現實，那就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總裁、世界銀行的行長同樣可以是非洲人、亞洲人或是拉美人。

現在我們大家都在講要改革聯合國安理會，因為在聯合國安理會當中，西方的代表性相對過高了。對整個聯合國來說，最有權利的機構是聯合國安理會，特別是五個常任理事國，但其中有三個都來自於西方，也就是美、英、法。所以西方現在佔據了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60%的席位，但是總人口只佔到全球人口的12%，這種分配是否應該得到糾正呢？

東盟的價值被嚴重低估

2023年我出了一本書叫《亞洲的21世紀》(The Asian 21st Century)，當時我要求這本書在出版的時候可以免費下載，現在該書的下載量已經達到了400萬次。剛開始我們設置的目標是2萬次，但為什麼現在能達到400萬次的下載？我們發現這400萬個下載的人來自於160個不同的國家，這說明現在全世界都已經準備好迎接亞洲的世紀了。

我想告訴大家，世界上被低估最多的區域性組織就是東盟。一方面，東盟的經濟增長速度非常快。2000年的時候，日本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當時日本的經濟體量是東盟的八倍，今天的日本經濟體量僅僅是東盟的1.3倍，預計到2030年東盟的經濟體量會超過日本。

另一方面，更加值得我們關注的是，雖然歐盟的經濟實力比東盟要大得多，但是在2010年到2020年的這十年當中，東盟對於全球經濟增長做出的貢獻卻超過了整個歐盟的貢獻。如果我們希望21世紀真正成為亞洲世紀的話，所有的亞洲國家就必須通力合作，包括東盟、中國、印度、日韓等等。

目前，有這樣的一個區域性組織，它有能力把亞洲的多個國家匯聚在一起談事情，而且還能讓各方都感到舒適——那就是東盟舉辦的各種區域論壇和會議。東盟已經成功召開了多屆東亞峰會，把東亞國家、東南亞國家、南亞國家以及美國、俄羅斯的領導人聚集在一起對話。但令人感到遺憾的是，世界上其他國家對東盟以及東盟的成功經驗了解的還不夠多。

亞洲的貢獻

如果對全世界做一個審視，我們可以問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當今世界上哪一個地區為人類的優先事項做出了最多的貢獻？人類最優先的事項就是維護和平、避免戰爭。讓我們感到震驚的是，直到今天歐洲的邊緣地區仍在爆發大規模戰爭（俄烏衝突），而亞洲顯然和平得多。

其次，亞洲的第二個主要貢獻就是經濟的繁榮。要知道，世界上大部分的經濟增長來源是亞洲而不是歐洲。坦率地說，美國對全球經濟增長做出了顯著的貢獻，但是在過去20年當中，歐洲是停滯不前的。

與此同時，亞洲的獨特之處是實事求是，我們並不強求別人和我們有一樣的想法。全世界最大的自由貿易安排是RCEP（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這是由東盟發起的，RCEP包括了東盟、中日韓、澳洲、新西蘭等等。所以在亞洲我們已經有多個區域和次區域層面的協定和安排，我們可以把這些協定和安排整合在一起。

歐盟是我們應該尋找的合作伙伴之一，但遺憾的是，歐盟在地緣政治上變得越來越不勝任，並且沒有尋求與亞洲更多的合作，這是它們犯的戰略性錯誤。這個錯誤必須要糾正，如果歐盟想重振經濟增長，就應該和亞洲開展更多的經濟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