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基於假設的議題：如果沒有特朗普（Donald Trump)，人們現在怎麼看美國政治？

在特朗普上任之前，毋庸置疑，美國在人類近代政治史上就是燈塔一般的存在。雖然和二戰後、冷戰後相比，美國的相對實力已經沒有那麼超群，霸權基礎開始出現明顯可見的裂縫，已經沒有人再輕易引述著名學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說法，把美國制度模式說成是「歷史的終結」，也就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制度模式。但是美國政治制度的光環還在，色彩還相當誘人。美國人有充分的制度自信。外國人看美國的制度、文化與社會價值意識形態，也總帶有敬仰之心。

但是特朗普第一任期最後，因為質疑大選結果被民主黨人操弄，不想移交權力，爆發了國會山騷亂，一下子就讓人看到了這個制度的脆弱性。研究政治制度的學者與觀察家們開始思考，美國這個制度真的能防範顛覆者出現嗎？這套被認為是高度成熟和可以互相進行有效權力制約的制度設計，會不會出現像羅馬帝國的蓋維斯·屋大維·奧古斯都（Gaius Octavius Augustus）或其他國家的一些威權統治者那樣的僭主式政治人物，讓他們在寄生於這套制度並持續坐大之後，又以合法或不合法的方式顛覆掉這套制度？

所幸特朗普當時對美國憲法和法律還保持有最基本的尊重，共和黨內也有相當大的反對聲音，所以雖然他磨磨蹭蹭不想交權，還慫恿自己的支持者到國會山鬧事，但最終還是承認了基於憲制程序的選舉結果，帶着濃厚的憤恨情緒，極為不情願地把最高權力移交給了民主黨拜登政府。而拜登上任後的一些復辟性做法，讓美國的政客、學者和美國在世界各地盟友國家，如歐洲和G7國家的附庸們，又醉生夢死，覺得美國的制度還是很有韌性的，發揮了制度應有的修正能力，修復了特朗普造成的政治傷痕。

但是四年後，特朗普頂着各種質疑再度殺回白宮，短短不到三個月時間，就把拜登這四年復辟的一切戳了個底兒朝天——其實何止是戳了拜登四年，簡直是戳了美國成立以來兩百多年。兩百多年來，特別是二戰後稱霸世界八十年來，所有這個國家奉為圭臬的一切東西，制度的、法律的、文化的、意識形態的、內政的、外交的，有些甚至被廣泛認為是維持美國世界霸權基礎的支柱性東西，幾乎全都被特朗普給顛覆了。

特朗普甚至還自稱國王，喊「國王萬歲」，支持者還要把他的頭像鑄到總統山，印到美元上。還放風要謀求第三個任期。特朗普在俄烏戰爭上和宿敵俄羅斯結盟，反過來對盟友歐洲發起反擊，把美國自一戰以來一直倡導建立的以主權國家邊界為基石的國際制度的基本規範踩得稀碎。他搞關稅戰把美國放到了世界各國對立面，則徹底顛覆了美國自19世紀末以來就開始倡導建立的多邊國際貿易規範。這套規範是戰後國際秩序的經濟基礎。其種種做法，何止是與世界為敵，簡直是自毀長城，讓世人大跌眼鏡。

這些制度層面東西的深刻變化，讓有思考、有視野、有思想深度的制度和政治觀察家們感慨不已。長久以來服膺美國實力和美國價值體系、近代國際規範的一切學者，包括但不限於各國的自由派、自由貿易派、多元包容主義、進步主義、理性主義、全球主義、世界主義、多邊主義等等派別的最基本理論和價值體系，無一不被特朗普扯得稀碎。

而在一些眾人可見的層面，特朗普政府的一些做法也是驚世駭俗，把美國政治所剩不多的光環給徹底去魅。比如，選舉政治雖然對抗激烈，政治黨派和人物為爭權奪利可以互相攻擊，也擅長互相攻擊，但是人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看着在美國政治金字塔頂端生活的一些人物，連最基本的臉面都不要，整天用世俗、最骯髒的語言來攻擊政治對手。

再比如，在任何一個國家，戰爭都是最嚴肅、最需要周密部署的事情。然而在特朗普政府內閣，最嚴肅的戰爭居然如兒戲一般，竟然由幾個人在民用通訊軟件上隨便組個群，就可以開始討論並決定實施。其過程粗糙到甚至能把記者拉進去都茫然無知。讓人不得不感慨於這真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

最近幾天，新洋相又來了。因為關稅戰原因，中國不再進口美國牛肉，有一個共和黨議員，居然說可以把牛肉賣給印度。經人提醒印度教信徒不吃牛肉後，他居然還說「我們可以改變」。怎麼改變？像大英帝國發動鴉片戰爭一樣用大炮改變印度，把牛肉賣進去嗎？——這種對世界的無知和基於單純商業思維的白痴想象，真讓人差點要笑斷氣。

可憐美國兩百多年歷史凝聚的國家政治形象，才短短三個月時間，就被特朗普和他的隊友們折騰一空。如今人們看美國，都是帶着一種巨大的不確定性以看笑話的心態看。都在好奇這個人類歷史上最成功的帝國，接下來還會怎麼發展，會不會從此走進歷史。但是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個曾經光彩奪目，被人視為山巔之國的美國已經光環散盡，從神壇跌落了，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歷史的終結」嗎？

編按：標題中「祛魅」一詞，意即去除去別人在自己心中的光環效應，把對方當成一個普通人一樣去看待，源於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Max Weber， 西元1864～1920年），所說的「世界的祛魅」 (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漢語可譯作「除魅」、「去魔」、「解魅」、「解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