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國際關係學者時殷弘:中歐投資協定遭遇最大變數|專家有話說

撰文:蕭予 戴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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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臨近最後期限達成的《中歐投資協定》正經歷考驗。隨着中美競鬥繼續,拜登(Joe Biden)政府一再強調盟友的重要性也給中國帶來了巨大壓力,在著名美國問題學者、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美國研究中心主任時殷弘看來,美國構建的以民主、人權為基礎的聯盟比起對於中國經濟利益的考慮,對於歐洲的吸引力要更大一些。本篇為系列採訪第三篇(共四篇)

01:有學者認為,隨着中美競爭加劇,未來會出現更多的戰略大三角關係。中美歐的戰略大三角無疑最受關注。

時殷弘:從結構性的角度看,中美接近全面對立。拜登政府對華態度在全世界看來已經很強硬,但美國國內還有很多人認為不夠強硬。他是一個以微弱優勢上台的總統,美國國內撕裂嚴重,唯一的共識就是遏制中國,民主黨激進派、共和黨民粹派和建制派都很反華,所以拜登必須要對華表現出更強硬的姿態。拜登在今年的慕尼黑安全峯會上的演講,中心思想就是「西方如果再不對中國奮起反擊,就要『死』了」。

在這個意義上,特朗普當總統時給中國帶來的壓力其實並不可怕。拜登政府強調「盟友與夥伴」已經對中國造成了非常大壓力,白宮安全顧問沙利文(Jake Sullivan)説美國與西方世界加起來佔全球經濟總量的50%-60%,言下之意是「中國才佔多少」。而美國要想與盟友聯合起來,「排成一排,帶着共同的議程」讓中國「改變」,還必須要大炒人權、民主價值議題,聯盟的形成與人權、民主價值是緊密結合的。這一套敍事在歐洲、在日本都非常實用,甚至韓國也吃這一套。

2020年12月30日,習近平同德國、法國、歐盟領導人舉行視頻會晤,中歐領導人共同宣布如期完成中歐投資協定談判。(新華社)

其實美國的歐洲大陸盟國與中國關係一向不錯,畢竟在經濟層面中國對於歐洲很重要。歐洲國家對於中國的態度有兩種情況,一種採取偏向美國的中立,比如在台灣問題上,與美國站在一起。相反的情況是,如果歐洲國家國內的經濟十分困難,疫情還在持續,中國的對外態度再温和一些,他們或許會在較多問題上採取偏向中國的中立。

中國方面往往強調中歐之間的經濟聯繫,可是西方世界大部分輿論並不怎麼在意(歐洲與中國的)經濟利益。像基辛格(Henry Kissinger)這樣的學者説的話,在當前的歐美戰略界是沒什麼人重視的。而拜登上台之後,顯然就在充分利用民主、人權這一套敍事構建聯盟,尤其是團結美國的歐洲盟友。

當然,從長遠看,中美競鬥趨緊,大部分國家會爭取成為獨立的中間區。

歐洲主要國家的領導人如默克爾(Angela Merkel)、馬克龍(Emmanuel Macron),提出了偏哲理性的世界觀言論,表示歐洲在比較理想的情況下,是作為一種獨立力量,既不與美國站在一起,也不與中國站在一起,主張和平,反對冷戰。

其實俄羅斯也是相似的立場,只是當下中美鬥得兇,俄羅斯可能認為除了採取戰略保底、構建基本聯盟之外,沒有別的選擇。朝鮮在自身以外的其他國際議題上角色不明顯,中國周邊的柬埔寨、老撾等許多國家,大多是機會主義者,當然這是從長遠角度來説。

當前的形勢就是以上提到的兩種情況。如果美國能夠較為迅速擺脱大流疫的打擊,相當程度上恢復經濟,將會是一個很大的變量。美國經濟雖然受到影響,但也不是很壞,相比之下,歐洲的困難比較大,歐洲當下很焦慮。所以(對中美歐的問題)要繼續調查研究,時刻注意情況變化。

包括新疆、香港、台灣等問題在內,中國目前在各個問題上都很強硬,大有「所有問題都不能碰」的態勢,而西方社會的姿態則是所有這些問題「都堅決要碰」。英國路透社近期發表一篇文章,説中國「心癢癢地」想要武力統一台灣。這是戰略軍事方面的問題,一旦再發酵,將影響全局。

在南海問題上,歐洲和日本從法理上都不屬於當事國,但是它們的能源、商品等貿易很大比例都要途經南海,因此也將南海界定為重要利益。全世界經過南海的貿易總值每年達3.5萬億美元。一旦中國控制了南海,對於歐洲、日本來説就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南海問題放在那裏,歐洲真的相信中國嗎?它們對中國真的放心嗎?

01:如果中歐關係朝着你所説的不利的方向發展,會影響歐盟對《中歐投資協定》的審議嗎?

時殷弘:在我看來,當初《中歐投資協定》談判的時候,中國做了很大讓步,主要是考慮將其作為一個牽制拜登政府、聯合歐盟的一個外交工具。

《中歐投資協定》在紙面上約定中歐雙方加大市場準入開放力度,但實際上,中國在高科技領域的對歐直接投資,在歐洲遇到了越來越嚴重的阻塞,而中國方面並沒有如此對待歐洲資本,這對於中國的利益而言已經成了十分突出的問題,但中國國內媒體基本沒有提。

現在再加上新疆等問題的影響——中國方面絕不會放任歐洲在新疆問題上的動作,這不是只考慮經濟問題就可以——歐洲議會恐怕基本不會允許《中歐投資協定》通過。

對中國而言通不過就通不過。

01:美國在努力恢復與盟友關係的同時,中國方面則加緊與俄羅斯協調立場,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在最近一次訪華前表示,中俄關系處於歷史最好水平。此外,中國3月底還與伊朗簽署了一份為期25年的全面合作協議。

時殷弘:從長遠看,世界正在形成三種力量劃分而成的格局:以美國為中心的緊密聯盟,中國與俄羅斯、伊朗等更小的緊密聯盟,以及巨大的中間區。

短期來看則是以問題為導向。歐洲、日本與美國本就是緊密同盟,歐洲大陸在目前的熱點問題上,與美國的靠攏程度幾乎超過任何時候。或許這只是一個暫時性的姿態,因為很多大國可能會感到有可能被拖入中美競鬥的漩渦從而有所改變。如果中國對其他它們的政策更有靈活性一點,或許會發生一些變化。

01:你提到中間區用的詞是「巨大」,這是否意味着,美國想構建以共同意識形態為基礎的聯盟並不是那麼容易實現?

時殷弘:如果全世界大部分重要國家都落到(某個)聯盟裏面去,那不光是意識形態的問題,還有戰略的、安全的考量。意識形態從來不會有這麼大的號召力,何況今天意識形態比過去更加複雜。

只要中美關係沿着下滑的軌跡繼續發展,我認為其他大部分國家,消極一點就是直接躲開,積極一點是同時批評中美,「這個世界不是兩極世界,是多極世界」,並提倡中美雙方對話。只要中美越來越接近修昔底德陷阱,局面就一定是這樣。